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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卢克见状大笑起来。
“吃苍蝇喽!吃苍蝇喽!”
他感到很恶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来,最后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见苍蝇了,为何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海伦来这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在热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凉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丽莎让他尝了一下,结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举杯畅饮的模样。他的胡子上挂着啤酒的沫子。那份痛快和过瘾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人们才能享受得了这种美妙的饮料。
在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时会涌现出某些熟悉的脸孔来,不少来自阿尔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赖达那张粗暴而且刮得整洁、光亮的脸来,心里有了一丝恐惧感。这个人是阿尔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的山脚下。尤金刚过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证,去了两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赖达夫人照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赖达头天晚上逗弄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现在,这个恶魔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脸,正好看见了那张愚笨、丑恶的脸。尤金看见伊丽莎站在吉姆的身边,一张小脸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是吉姆却在她面前粗鲁地动手动脚。他开始惊叫起来,他俩听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亲来:他非常生气,又嫉妒又害怕,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几个男孩便会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一回到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些发生在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神神秘秘地谈论某一种叫“胡气咕气”的玩意儿。尤金知道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史蒂夫哼着一支单调、猥亵的曲子,同时还性感地扭动着身子。他们唱起一支歌,那哀伤的歌声回荡在耳边,不久他也就学会了: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约在博览会,
如果见到小伙和姑娘,
就说我一定来。
我们齐跳“胡气咕气”——
……
有时候,阳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进他的被子里,他隐隐地意识到有一张温柔的脸朝他凑了过来,还有柔和的说话声,都与众不同。他的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乌亮,和蔼却忧郁。他把自己温柔的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来用手抚摸、搂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个深红色的胎记。尤金觉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这个人就是葛罗夫——弟兄几个中性情最驯良、最忧郁的一个。
有时候,伊丽莎会让他们带着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经有一次他们乘着汽轮在河面上航行。他来到船舱的下面,从船身侧面的开口处仔细地观看着那条蜿蜒缓行、气势强大的黄色巨蛇。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动。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现场干活。他们在一个名叫“居中客栈”的地方充当跑腿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栈”这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时候,他的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本人,有时候是他的哥哥们推着婴儿车带他穿过噪杂拥挤、人头攒动、异彩纷呈的博览会会场。当他们经过东印度茶馆时,尤金头一回看到头裹头巾的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第一次闻到了来自东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在一间机器轰鸣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槽里快速地转动,亮光闪闪的火炉里红热的煤炭不断地跌落在炉底,两位面容通红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着煤屑。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着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转轮巨型轨道的边缘,看着它慢慢地转动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在变幻无常的情景中无助地穿行。他听见卢克讲起过吞蛇者的故事,他们吓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时,他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有时候,一向温柔安静的黛西,也会暴露出她像猫一样的残忍来。有一次,她带着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一路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定,车子就减慢了速度,然后它缓缓地驶进了一个怪异苍茫的世界。这里的人们长相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他们代表了死亡、噩梦和疯狂。他脆弱的心灵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小火车继续前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人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的姐妹们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挣脱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瘫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这个场面,感到自己这一辈子就像一场噩梦。在那些长相怪异、奸诈邪恶的鬼怪面前,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火车带着他又从阴暗的世界回到了温暖的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