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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本恩问。

“这也会成为过去的,或者——哦,天哪!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尤金大声喊着。

“我怎么会知道,傻瓜?”本恩也生气地大声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本恩?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尤金说,“我所能想起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吗?以前的那些面孔我早已经忘记了。他们在哪里呢,本恩?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那些认识了多年的人名。我已经将他们的面孔混淆了。我把他们的头安放在另外一些人的身上了。他们说的话也混淆了。总而言之,我把一切都遗忘了——遗忘了。还有一件事情也被我遗失了、忘却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本恩。”

“你想回忆起什么?”本恩问。

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找不到的门,还有被遗忘的面孔。

“我忘了他们的名字,忘了他们的面孔。我只想起一些琐小的往事,”尤金说,“我记得吃桃子的时候被我吞下去的苍蝇;记得在圣路易骑三轮脚踏车的那些小孩子;记得葛罗夫脖子上的那颗痣;还记得那辆停在‘海湾港’附近的列克旺纳铁路货车,它的车号是16356。曾经有一次在诺福克,一个正要打算开赴法国的澳大利亚士兵向我打听去码头的路,我还能想起那个人的脸。”

他盯着本恩隐藏在暗处的脸,期待他的回答,然后,他那双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眼睛朝广场的方向望了过去。

刹那间,银色的月光映出千百个自己和本恩的身影来。在学院街的拐弯处,尤金看见自己正朝着他现在坐的方向走了过来;瞧,他正走过市政府大楼,趾高气扬、大步流星、步态轻盈;瞧,他正站在路边的台阶旁,眼前有一大群人影站在夜色中,这群失落的人都是他自己——这些人影来来去去,左冲右突,不停地变化着,但始终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候,一大群热情快乐的本恩正若隐若现,穿梭在永生的织机间,他们穿过广场,超脱了迷失岁月的束缚。本恩时时刻刻行走在广场上:遗失岁月里的本恩、遗忘日子里的本恩、想不起某个瞬间的本恩,正在月光盈盈的屋宇边缓缓前行;他一会儿消失,一会儿返回,一会儿又离开了自己,一会儿重又和自己相聚。他是一个人,也是许多人——不朽的本恩,追寻失落、死去的欲望、已经完成的事业和那一扇找不到的门——永远不变的本恩,幻变成千万个身影,在周围所有的砖房门前进进出出。

就这样,尤金始终注视着自己和本恩组成的队列,他们并不是鬼魂,而是失落的人。他看见了他自己——他的儿子、他的男孩、他迷失而纯洁的骨肉——从喷水池边走过,肩上背着沉重的帆布袋,弯腰疾步、一瘸一拐地跨过甘特的店铺,在晨光微明里向“黑人城”的方向走去。等到他走过此刻踞坐其中、目视远方的拱廊时,他看见了那一顶破旧毡帽下迷失的孩子的脸。他正沉醉在无声仙乐的神奇里,侧耳倾听着远处森林里传来的号角声,以及几乎能心领神会的无言口令。孩子那一双熟练的手把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仔细地折叠起来,但是那张童话般迷失了的脸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中了符咒似的。

尤金猛地跳到栏杆边。

“喂!你!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快回来!快回来!”

他的声音呛在喉咙里:那个孩子走了,留下的记忆只是一张茫然迷惑、凝神静听的脸,这张脸正背向神秘的世界。哦,迷失了!

现在,广场上已经挤满了迷失而明亮的身影,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停止不动了。接着,广场以流弹般的速度从他们的身边开始收缩,然后沿命运的栏杆滑下去,连同所有的往事,他自己和本恩迷失的身影一起消逝得无踪无影。

在他的想象中,他看见了那些如同童话般消失了的城市,它们全部埋葬在漂移的大地淤泥里——底比斯和它的七个城门,道灵和福西地区所有的庙宇,从伊诺提阿到第勒尼安海的整个海湾地区。他看见消失的古文明埋葬在大地的坟墓中:印加王朝神奇、无根无源的荣耀、破裂的诺西陶器碎片上铭刻的失传史诗、孟菲斯帝王的地下皇陵,裹着金缕玉衣的帝王遗骸,数千陪葬的兽形神祇,沉默无语、长眠不醒的阿什比提,都功德圆满,名垂千古。

他看见世上活着的几十亿生灵,已经亡故的几万亿鬼魂;海洋干涸,沙漠席卷而来,山脉被淹;他看见神祇和魔鬼从“南方”走来,统治了短暂的几个世纪,犹如火光轻轻一闪,然后逐渐衰败枯萎,消失在“北极光”里,那是神祇圆寂时的回光反照。

可是,就在人们不断摸索寻求灭亡的过程中,大地巨大的节奏始终没有停止。四季周而复始地轮回,他和本恩待在一起,他们的脚正踏在黑暗中,脸上闪烁着高天星海冰冷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