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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更迭。生机盎然的春天永远都会重新回到人间——新的庄稼、新的面孔、新的收成、新的神灵。

再来看一看人生追寻乐土的旅程吧。在这一瞬间的可怕幻景中,他穿过异邦的千万条曲折道路,看到他追寻自我遭遇的挫折。他那张困惑、不安的脸上充满了模糊和激动的渴望,这种渴望编织出他来往于大洋两岸的车子,把旗子悬挂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荷裔移民群中,这种渴望曾经使他的父亲鬼迷心窍,眼睛里燃起不可捉摸的欲望,他想要寻找一块精致的石头,用以雕刻一尊天使的头像。他自己的思绪萦绕飞旋在群山之间,观察人世的视野被山峦阻隔,他所看到的黄金般灿烂的城市在他的眼里开始衰败下去,所有的繁华神秘都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阴沉。他的思想因为百万卷诗书而昏倦,眼睛因百万图画而困涨,身体因百种名贵的美酒而沉湎不振。

他从幻景中醒过来,站起身,大声地喊着:“我并没有身在那些城市。我已经寻遍了万条街巷,直到我的嗓音嘶哑,张不开口。但是仍然没有找到我生活过的城市,没有找到穿过的门,没有找到站过的地方。”

在皎洁的月光下,本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傻瓜,你为什么要在大街上寻找?”

尤金说:“我已经吃光喝干了大地,我已经迷失了、被打垮了、不再向前走了。”

“傻瓜,”本恩说,“你想要寻找什么?”

“寻找我自己,结束渴望的东西,还有那一片乐土,”他回答,“因为我相信在航程的终点一定会有港湾。哦,本恩,兄弟、鬼魂、陌生人,从来都开不了口的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吧!”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本恩说:“世界上并没有乐土,也没有可以结束渴望的东西。”

“那么,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门呢,本恩?”说完这句话,他又无言地对自己说,“本恩,你现在就是我头脑的外现了,而你以前从来都不是,就像我也是你的头脑外现一样——我死去的鬼魂,我死去的陌生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生活过,就和我一样吗?但是,你如果是我幻梦中失落的精神,那么你是否知道我不知道的答案呢?”

“无处可找,”本恩说,“你就是你的世界。”

又是无言之语(“我无法谈论旅程,我属于这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一辈子都没有跑开过。”本恩说)。

“这么说,我只是你的外现了,本恩?你的肉体已经死去,埋在这里的群山之间;我自由的灵魂游走在人生的百万条大街上,过着饥饿的日子,生活在充满渴望的噩梦里。在哪里,本恩?我的世界在哪里呀?”

“哪里都找不到,”本恩说,“你就是你的世界。”

在千头万绪的紊乱中必然会有精神的宣泄。机缘肯定会如期而至。经历了亿万次死亡的可能以后,事情总会有最终的了结。“只有一个地方我未曾涉足过,”尤金说,“Etego in Arcadia。”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已经离开了无数城市的残骸,离开了横七竖八的街道。

他站在黑暗的边缘上,脑海里只留下梦中的城市、百万书卷,以及他所爱过、也爱过他、他认识却又遗忘了的幻影。他们不会再来了,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脚站在黑暗的陡壁边缘,眺望着眼前的城市,却看不见任何灯火。他想,敢情这就是挽救人生的最佳良药了。

“这就是终结吗?”他问,“我已经消耗了我的一生,难道还没有找到它吗?那么我不想再继续我的旅程了。”

“傻瓜,”本恩说,“这就是生活。你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可是那些城市呢?”

“没有什么城市。人生只有一次旅程,最初、最后,只有一次旅程。”

“我要去比西庞更加陌生的海岸、比斐兹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他,寻找我自己的灵魂。我已经洒尽了滋养我的血液,我已经为了求生而死过几百次。在轰隆隆、舒缓的鼓声中,在垂死之城的闪光中,我已经来到了这个黑暗的地方。而这才是真正的旅程、美妙的旅程、至善的旅程。现在就做好准备吧,我的灵魂,让我们开始找寻。我要探索那些大海,那里比信天翁时常出没的地方更加怪异。”

他赤条条、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远离了既失的街道和面孔;他站在自己灵魂的壁垒上,面对自己迷失的世界,听见迷失的大海发出隐隐的低语,还有号角声里的音乐。最后、最长、最好的航程。

“哦,突如其来、难以捉摸的农牧神!你迷失在我心底的丛林中,我要追捕你,直到你不再纠缠我的眼睛,使我渴望不已。我听见你走在沙漠中的脚步声,看见你在埋葬之城里徘徊的身影,听见你的笑声回荡在无数的大街上,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你。森林里没有树叶为我悬挂;我也不会搬动山上的石头;在任何一座城市里我也找不到一扇门。可是在我自己的城市里,在我灵魂的大陆上,我将找到那个迷失了的语言、迷失了的世界,找到那一扇可以进入的门,还有从没有听过的奇妙音乐;我一定会找到你——幽灵,沿着迷宫般的幽径,直到——直到什么?哦,本恩,我的鬼魂,给我一个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