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面包的日子(第5/5页)

五天之后,母亲去世了。瑞妮说,母亲由于高烧和虚弱,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那段时间里,医生不断地来来往往;动作麻利而态度冷漠的护士像走马灯一样轮流坐在母亲房间的安乐椅上守候。瑞妮匆匆地跑上跑下,不是端盆、拿毛巾就是送肉汤。父亲忙碌地往返于家和工厂之间,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出现在饭桌旁,样子憔悴得像个乞丐。母亲发病的那天下午,到处都找不着他。他究竟到哪儿去了?没人说过。

劳拉蹲在楼道上。我负责陪她玩耍,不让她伤着碰着,但她却不要我陪。她双手抱膝坐在那儿,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副神秘而又若有所思的神情,样子像在吮吸一块糖。我们是不允许吃糖的。然而,当我让她给我看看,我发现那只不过是一颗白色的圆石子。

最后一个星期里,我每天上午可以去看望母亲,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不可以同她交谈;瑞妮说她正在神游。这话的意思是:她认为母亲的魂儿不在这里,而在另外某个地方。她一天天地在离我们远去。她的颧骨凸出;身上散发出牛奶的气味,还带着一股生腥、酸臭的味道,如同包在油纸里的肉一般。

我每次去看她时都感到闷闷不乐。我看得出她的病有多重,我为此而怨恨她。我觉得,她是在以某种方式背叛我——她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她已经宣布了放弃。我并没想到她会死。我早先就害怕这种可能性,可现在我怕得连想都不敢想了。

最后一天的上午(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母亲似乎神志清醒了一些。尽管她看上去更虚弱了,但是比先前精神一些。她似乎看到了我,就瞧着我。“这儿太亮了,”她轻声说,“你能拉上窗帘吗?”我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就站到她的床边,两手绞着一块手帕;来之前瑞妮怕我会哭,就给了我那块手帕。母亲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干,手指软软的如同电线一般。

“做一个乖女孩,”她说道,“我希望你成为劳拉的好姐姐。我知道你在尽力这样做。”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不公平的牺牲品:为什么总要求我做劳拉的好姐姐,而不是要求劳拉做我的好妹妹?毫无疑问,母亲爱劳拉胜过爱我。

也许并非如此;也许她对我们两个的爱是等量的。或者说,她不再有气力去爱任何人了:她已超越了爱,进入到冰冷的最高层,远离温暖而富有磁力的爱的园地。然而,这种事是我无法想象的。她给我们的爱实在而具体,就像是一块蛋糕。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姐妹俩中谁会分到那较大的一份。

(母亲们的构造是何等奇妙!她们是稻草人、可以让我们扎针的蜡娃娃、粗略的图表。我们否认母亲们自身的存在;我们把她们创造出来是为了满足我们自己——解决我们的饥饿、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缺陷。现在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明白了。)

母亲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我。她要费多大的劲才能睁着眼睛呀。在她眼睛里,我一定像是在远处晃动的一个模糊的粉红色小团。她要用多大的气力才能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可我却看不到她坚毅的神情了,如果那是坚毅的话。

我想说,她看错我了,看错我的心思了。我并没有尽力要成为一个好姐姐;事实恰恰相反。我有时称劳拉为讨厌鬼,叫她别来烦我。就在上个星期,我发现她在舔我喜欢的一只装感谢便条的信封,于是我告诉她信封上的胶水是用煮过的马肉做的,害得她干呕了一阵,还委屈地抽起了鼻子。有时候,我故意躲着她,钻进暖房旁边的紫丁香丛中,用手指塞着耳朵看我的书;而她则到处找我,徒劳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总是尽可能地逃避作为一个姐姐最起码的责任。

我不同意母亲对事情的安排,但我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表达这一点。我并不知道我将按她要求的标准成长起来;并不知道她要求我具有的美德像徽章一样别在我胸前,再也没有机会扔还给她(就像母女之间常常发生争执那样——如果她活着,我也长大了)。


  1. [8]英文中,字母I也是个单词,意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