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士兵(第2/4页)

如果不举行家庭聚会的话,父亲和卡莉斯塔会坐着敞篷小客车(而非那辆小轿车)外出野餐。在此之前,瑞妮会毫不情愿地为他们准备一篮子食物。他们或者去河上航行。卡莉斯塔下身穿宽松的长裤,两手叉在裤袋里,看上去活像法国服装设计师香奈尔;上身则穿父亲旧的水手领紧身套衫。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路驱车去温莎城,在路边客栈歇脚。这类客栈的特色是鸡尾酒、疯狂的钢琴音乐和粗俗的舞蹈表演。酒类的走私黑帮也常常光顾这些客栈;他们会从芝加哥或底特律过境来与加拿大的合法酿酒商做生意。(当时美国禁止出售酒类,于是流过国境的酒水就异常昂贵。那些被砍去手指、掏空口袋的死尸被抛入了底特律河,最后漂到了伊利湖的沙滩上,于是就引发了由谁来承担埋藏死尸的费用的争论。)父亲和卡莉斯塔作这样的旅行会在外面过夜,有时连续好几夜。他们有一次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游玩,为此瑞妮颇为眼红;还有一次去水牛城,乘的是火车。

这些情况我们都是从卡莉斯塔那里听来的;她会毫不吝啬地对我们讲述细节。她告诉我们,父亲需要“注入活力”;这样做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她说,他需要轻松快活一下,更多地融入生活。她还说,她和父亲是“好伙伴”。她喜欢叫我们“孩子”,说我们可以叫她“卡莉”。

(劳拉想知道,在路边客栈父亲是否也跳舞了;很难想象他可以拖着一条坏腿跳舞。卡莉斯塔说他没有跳,倒是饶有兴趣地坐在那里观看。我却很怀疑这一点。如果你自己不会跳舞,光看别人翩翩起舞是不太有意思的。)

我对卡莉斯塔有几分敬畏,因为她是艺术家。她待人接物像个男士,大步行走以及同人握手的样子也像男士,而且还叼着一个黑色短烟嘴抽烟。她还知道服装设计大师香奈尔的情况。她的耳朵上打过环孔,红色的头发用头巾包起。(我如今才明白,她的一头红发是用散沫花染剂染出来的。)她身穿松垂的长袍般的衣服,上面印着醒目的螺旋图案,有紫红、浅紫、金黄三种颜色。她告诉我,这是巴黎的款式,它的设计灵感来自白俄移民。她向我解释这些图案的含义,解释起来真是滔滔不绝。

“他的又一个荡妇,”瑞妮对希尔科特太太说,“无非是他一长串情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天知道,这个名单已经和你的手臂一样长了。不过,他的夫人尸骨未寒,他是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家的,因为这有损他的形象。”

“什么是荡妇?”劳拉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瑞妮回答说。她全然不顾我和劳拉还在厨房就这样讲个没完,这说明她在生气。(后来,我告诉劳拉什么是荡妇:就是那种嚼口香糖的女孩。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并不嚼口香糖。)

“人小耳朵长。”希尔科特太太提醒道。然而,瑞妮还是照讲不误。

“看她穿的那些奇装异服,她恨不得穿着薄薄的三角裤去教堂做礼拜。她的衣服薄得透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一清二楚。并非她有什么东西值得炫耀,她只不过是个轻佻的女人,她的胸脯扁平,像个男人。”

“我可没有这种厚脸皮。”希尔科特太太说道。

“不能称它为脸皮,”瑞妮说,“她不值狗屁。”(瑞妮说话激动时,语法就出错了。)“你想听的话,还有一些事漏说了。她真是脑子有毛病。她一丝不挂地在莲花池中与青蛙和金鱼一起游泳——我遇到她时,她只裹着一条毛巾穿过草坪回来,真不知羞耻。她还点头微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听说了,”希尔科特太太说道,“我以为是谣传。听起来不太可能。”

“她是个淘金女,”瑞妮说,“她只想勾引他,事成之后就把他一脚踢开。”

“什么是淘金女?什么是勾引?”劳拉问道。

轻佻这个词让我联想起晾在绳上的、随风飘动的湿衣服。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不像是那样的人。

关于阵亡将士纪念碑的事发生了一些争吵,不仅仅是由于有关父亲和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的传言。镇上有些人认为“疲惫的士兵”的雕像看起来太垂头丧气,太不修边幅了;他们反对他的衬衣敞开着。他们要的是一个胜利者的形象,就像别的镇上所立的“胜利女神”雕像——背上有一对天使的翅膀,长袍随风飘起,手里擎着一把三叉剑,看上去像把烤叉。他们还想在它的正面刻上“献给那些自愿作出最高牺牲的人们”的小铭文。

父亲在雕像的问题上拒不让步。他说,他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疲惫的士兵”还拥有健全的双手和双脚,更不用说一颗头颅还在。如果他们不防备的话,他还会赞成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而这雕像应该是由腐烂的身体各部分组成——他在战场上踩到不知有多少了。至于铭文,并没有自愿的牺牲,因为死去的人并不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一个“王国”。他本人更喜欢“不能忘却”的铭文,这样就表明了罪责所在:我们自己的健忘症。他说,有他妈的太多的人他妈的太健忘了。他很少在公众场合说粗话,所以他说的话令人印象深刻。既然他出了钱,事情当然就是他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