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色的帽子(第2/3页)
这简直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膝盖无力、关节炎、静脉曲张、虚弱、不体面——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们从来没想要过,也从来没承认过。在我们内心,我们还保持着完美的形象——还处在最佳年龄和最佳状态:永远不会尴尬地一只脚踏出汽车,另一只脚还留在车内;也不会剔牙,或耷拉着脑袋,或碰破鼻子或屁股。如果我们光着身子斜倚着,还能朦胧地看到自己身体的优美曲线,就像那些电影明星摆的姿势一样。他们就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样子,但青春会像神话一样稍纵即逝。
劳拉小时候常常问道:如果在天上,那我现在是几岁?
劳拉站在阿维隆庄园门前的台阶上等我们,左右是两个空空的石瓮——里面已经不种花了。尽管她已经长高了,看上去还很小,也很娇弱和孤单。那样子又像一个贫寒的农家女孩。她身穿一条淡蓝色的便裙,上面印着褪色的紫色蝴蝶——三年前的夏天还是我的衣服。她脚上没穿鞋。(这是否是一种新的肉体苦行?还是她的怪癖?还是她忘了穿?)她的头发梳成了一条辫子,从肩头垂下来,就像我们家莲花池中的仙女石像。
天知道她在那儿等了多久。我们无法告诉她准确的到达时间,因为我们要坐汽车回来;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才可能坐汽车:路不会被洪水淹没,车轴不会陷在泥里,有的路段还已经铺好了。
我说我们,因为理查德是和我一起来的。他说,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他十分担心。
他自己开着那辆蓝色的双门小客车——他的最新玩具。汽车后部的行李厢里有两个为了过夜的小衣箱:他的箱子是紫绛红的,而我的则是柠檬黄的。我穿了一身蛋壳色的亚麻套裙——无疑有些轻浮,但这是从巴黎带回来的,我非常喜欢。我也知道,下车以后我套裙的后背会变得皱巴巴的。我的鞋也是挺括的亚麻料,脚趾部分若隐若现。衣着相配的一顶蛋壳色的帽子放在我的膝头上,如同一个礼盒。
理查德开起车来十分紧张。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讲话——他说,那样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整个旅途中我们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本该路上开四个小时,如今不足两小时就到了。晴空万里,蓝天明亮而深邃;烈日火辣辣地照在我们身上。沥青路面腾起一阵阵的热浪。为了避开灼人的阳光,小城镇家家都关闭门窗,拉上了窗帘。我还记得他们那些晒焦的草坪和白柱子的门廊。还有那些孤独的加油站;它们的加油泵仿佛圆柱形的独臂机器人,它们的玻璃顶就像无檐的圆顶礼帽。公墓看起来也好像不再葬人。我们不时会路过一个湖泊,湖水会泛出一股死鱼味,还有水草晒热的味道。
当我们到了家门口,劳拉并没有向我们招手。她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等。理查德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为我开门。我把腿偏向一边,双膝并拢,把手伸向理查德伸过来的手——这些都是有人教我的。这时劳拉突然醒悟过来。她跑下台阶,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一把将我拉出车外,完全无视理查德的存在。接着,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仿佛她是个快淹死的人。她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搂着我,快要把我的骨头都搂碎了。
我的蛋壳色帽子掉在沙砾地上,劳拉一脚踩了上去。我听到了破裂声,理查德倒抽了一口气。我什么也没说。那一刻,我已不在乎帽子了。
我和劳拉互相搂着腰走上台阶,进了房门。瑞妮的影子出现在厅那头的厨房门口。不过,她颇为善解人意,知道此刻不该打扰我们姐妹俩。我指望她去招呼一下理查德——给他一杯饮料之类来稳住他。不过,他心里肯定想看看房子,在院子里走走,因为这一切都已归在他的名下了。
我们俩径直走进劳拉的房间,在她床上坐下来。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左手握着我右手,右手握着我左手。劳拉没有像打电话时那样哭泣。相反,她十分冷静。
“他死在了塔楼上,”劳拉说,“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他总是把自己锁在里面。”我说道。
“但这次他没有出来。瑞妮把他的饭菜放在托盘里留在门口,他却不吃也不喝——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们只好把门踢开了。”
“是你和瑞妮踢的?”
“瑞妮的男朋友罗恩·欣克斯来了——她打算嫁给他。是他踢开了门。父亲躺在地板上。医生说,他这样躺着至少已有两天了。他看上去很惨。”
我还不知道罗恩·欣克斯就是瑞妮的男朋友——她的未婚夫。这事有多久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是不是说,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