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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是让-马克的老朋友,他们中学时代就认识;他们两个人对事情的看法一致,在各方面都很投契,彼此一直都有联络,直到有一天,让-马克突然和他反目,从此再也不见他——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他知道F病得很重,住在布鲁塞尔的一家医院,他还是一点都不想去探望,可是香黛儿坚持要他去。
看老朋友是件沉重的事;在他的记忆里,他还是中学时代的模样,羸弱、一向穿着讲究、有一股优雅纤细的气质,在他面前,让-马克总觉得自己像犀牛。以前,F细致的轮廓,再加上带一点女人气,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小,现在这些特点却使他显老:他的脸皱巴巴、小小的、缩成一球,有点怪异,就像死了四千年的埃及公主那张木乃伊的脸。让-马克看着他的手臂:一只手在打点滴,不能动,一根针插在他的静脉血管里,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摆动,增强他说话的语气。一直都是这样,每当他看他比手画脚,他就觉得F的手臂和他矮小的身躯比起来,真是细小,真是又细又小,像木偶的手臂似的。这天,这个印象更是强烈,因为这种稚气的手势和他沉重的谈话很不搭界:F向他叙述,他昏迷了好几天才被医生救活:“你听过有人从死里复活的亲身经历吧。托尔斯泰在一篇小说里也说过这种事。经过一条隧道,然后尽头是一片亮光。死后的世界很美、很迷人。但是,我向你发誓,什么亮光也没有。而且,更糟糕的是,知觉、意识都还很清楚。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看得见,只有他们——那些不了解状况的医生们,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一通,甚至连你不应该知道的事也听得清清楚楚。说你没救了,说你的脑子报销了。”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说我的意识完全清醒。我能意识到所有的事情,可是一切都有点变形,好像在做梦。有时候,梦变成了梦魇。只是,当你活得好好的时候,梦魇很快结束,你一大叫,人就醒了,可是我,我叫不出声音。这就更恐怖了:连叫都叫不出来。梦魇的时候,根本叫不出声音。”
他又沉默了。然后说:“我一向都不怕死。现在,怕了。我没办法摆脱死后还有知觉的这个念头。死亡,就是永无止境地陷在梦魇里。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谈点别的。”
让-马克来医院以前,本来以为他们两人免不了要面对彼此破裂的关系,而且他不得不和F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弥合前嫌。可是他这些顾虑都是多余的:生死边缘的经历使其他的事情变得无关紧要。F虽然想转移话题,可是几句话一兜,又回到原处,他继续说着他痛苦不堪的身体。这番陈述让让-马克情绪低落,可是却没有牵动他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