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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和让-马克去一家餐厅吃饭。隔壁桌有一对情侣一直很沉默,彼此不交谈。在别人面前还能这样保持沉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这两个人,眼睛要往哪里看才好呢?要是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却一句话都不说,那不是很滑稽?盯着天花板看吗?这又好像是在展示他们的哑然无言。观察隔壁桌的人吗?搞不好他们会接触到别人拿他们的沉默当笑话的目光,这样更糟糕。

让-马克对香黛儿说:“你看,他们并不是讨厌对方。他们也不是已经变得冷漠,不再相爱。你不能用两个人讲了多少话来衡量他们之间感情的深浅。这事情很单纯,他们只是一时脑袋空空。而且,说不定他们只是因为没话可说,就很自然地不说话。这和我住在佩里戈尔的姑姑正好相反。每次我见到她,她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大气也不喘一下。我试着去解析她这种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她把她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用话再讲一遍。讲她早上就起床了,讲她早餐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讲她丈夫然后就去散步,你想想看,让-马克,他一回家就看电视,你想想看!他不断地转换电视频道,然后电视看烦了,就去翻翻书。他就这样——这是她的句子——把时间耗掉了……你知道吗,香黛儿,我很喜欢这些简单、平常的句子,就像在述说一个奥秘。‘他就这样把时间耗掉了’是个很基本的句子。他们的问题是时间,把时间耗掉,让时间自己消失,他们不想费半点力气,不想像精疲力竭的徒步者那样,横越时间的路程,所以,她会一直说话的原因就是,她像连珠炮一样迸出来的话,会悄悄地使时间挪动,而一旦她闭上嘴巴,时间就停滞不动,成了某种阴暗、巨大、沉重的东西,而这会让我可怜的姑姑害怕,她一惊慌,又会很快地捉住一个人,去跟他说她女儿担心她那个拉肚子的小孩,是啊,让-马克,拉肚子,拉肚子,她已经去看过一个医生,那个医生你不认识,他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们认识那个医生很多年了,我生病也是他看的,这个医生,我得了流行性感冒的那个冬天,你还记得吗,让-马克,我发烧烧得很厉害……”

香黛儿面带微笑,让-马克跟她说起了另一件往事:“我刚满十四岁那年,我祖父——不是做木工的那一个,是另外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在他在世的最后几天,他的嘴巴发出一个意义完全不明白的声音,那声音甚至不像呻吟,因为他不会痛,也不像他发不出来某个字音,都不是,他并没有丧失语言能力,很单纯的,就是他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要和人沟通,没有任何具体的讯息,他甚至也没有要跟谁说话,他对别人都已经不感兴趣,他自己一个人伴随着他所发出来的声音,单独的一个声音,一个劲儿啊啊啊啊啊的,只有在他需要呼吸的时候声音才会间断。我看着他,像被催眠了一样,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因为我那时候还小,我以为我懂这其中的意义: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就会对应于这样的一种时间;而且我认为这种对应就叫做无聊。我的祖父用这种声音、这种不断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来表达他的无聊,因为要是没有这些啊啊啊啊啊,时间会压垮他,而我的祖父只能挥舞着这项武器、这种没完没了的啊啊啊啊啊,来和时间对抗。”

“你的意思是说,他快要死了,他觉得无聊乏味?”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谈到了死亡,谈到了无聊,他们喝着波尔多葡萄酒,他们笑,他们玩闹,他们很快乐。

然后让-马克又回到他的思绪里:“我要说的是,无聊的数量——如果无聊可以数得出来的话——现在的无聊一定要比从前的无聊多得多。因为,从前人们的工作,至少对大部分行业来说,根本无法想象不把热情灌注在他们的工作上:农夫爱他们的土地;就像我的祖父,他是个制造好看桌子的魔术师;而鞋匠,他熟悉村里所有人的脚;森林管理员;园丁;我想,甚至连士兵都带着热情杀人。对他们来说,不存在所谓生活的意义这样的问题,很自然的,意义和他们在一起,在他们的作坊里、在田里。每个职业都创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面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个医生思考的和农夫思考的不同,一位军人的举止也和老师的举止不同。今天,大家都变得很相像,同样都有对工作冷漠的通病。这种冷漠变成了我们的热情。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热情。”

香黛儿说:“可是,你说说看,你自己,你在当滑雪教练的时候,你在杂志上写一些室内设计的稿子的时候,或者是后来写医学相关文章的时候,甚至当你在木匠作坊里画设计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