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2/10页)
为了理解这一点,你必须回溯到他的童年,那是村里没人知道的往事,发生在本城某高档住宅区:街灯通明的大街上有一栋红砖房子,能俯瞰精心修剪的国王公园,达里萨的父亲是个大名鼎鼎的奥地利工程师,两度结婚,两度丧妻,最好的年华都在国外度过,达里萨的姐姐玛格达莱娜一辈子都病怏怏的,这让他们姐弟俩无法跟随父亲离家出游。父亲一走就是好几年,监管在埃及的博物馆和宫殿工程,姐弟俩只能相依作伴,凭借父亲的家信遥想异国风光。
玛格达莱娜得的是癫痫症,行动范围很有限,快乐也就很微少。她不能去上学,只能尽可能跟着家教多学一点,并自学绘画。达里萨比她小七岁,但很爱这个姐姐,爱她所爱,近乎宠溺,从小到大,他一直视姐姐的福祉为己任。达里萨会站在他们家的过道里,看着脚夫把父亲的旅行箱搬上在外等候的马车,扯着工程师的大衣不肯放手,父亲则说:“你是个很小很小的男孩,但我打算让你成为绅士。你知道小男孩如何变成绅士吗?”
“怎么变?”达里萨嘴上这么说,恐怕心里早已知道答案了。
“身负重责。”他的父亲说,“负责别人的事。我可以交给你一项任务吗?”
“可以。”
“帮我想出一个人选来。你认为,我不在家的时候谁最需要照料?假如家里只有你一个绅士?”
“玛格达莱娜需要照料。”
“那么,你愿意帮我照看她吗?”
其后的几个月里他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她,他制定了一套小规模程序,但处处做到极致。他们有管家负责三餐和清扫,然而,是达里萨把早餐盘端进姐姐房间,帮她拆开头发里的缎带,也是他为她拿来连衣裙和袜子,并守在门外等她穿戴好,万一她头晕、叫他帮忙就能立刻进屋。达里萨帮她系鞋带,帮她跑腿寄信,帮她拎包袋,一起到公园散步时拉着她的手;她上钢琴课的时候有他坐陪,怒目而视,一旦老师太过严厉他就叫停;她要画静物,他就去准备水果篮、葡萄酒和三角奶酪块;到了夜里,他把她床头柜上的书搬来搬去,只为了能和她一起读睡前故事。反过来,玛格达莱娜也很宠他。他帮了她大忙,她也很快意识到,他照料她的同时也学会了照料自己。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玛格达莱娜在信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最亲爱的爸爸,您真该看看我们的小达里萨是如何照顾我的。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她发病。他悄悄走进她的房间,想把自己刚刚做的噩梦告诉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扭曲起来,因痉挛而绷紧,脖子和肩膀汗淋淋的,还有一些又白又黏的东西。看着她这样,他突然感到后背发凉,透不过气来,似乎在他开门的时候,还有别的东西跟在他身后偷偷进来,埋伏起来,随时都可以出击。他把她留在床上,独自奔出家门,没有披外套,没有穿鞋子,一身睡衣跑到大街上,光脚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跑得砰砰响,就那样一路跑过半座城,跑到医生家。一路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空白,像一艘轮船那样庞然而沉重。每个人都不在身边,街上没有行人,父亲不在家,等他回家后玛格达莱娜是不是还活着?就连这一点他也不确定。他只哭了几声,之后,坐在医生的马车里却是一丁点也没哭。
“我们不要告诉爸爸这事,好吗?”两天后,玛格达莱娜这么说,那时候他依然寸步不离她的床榻。“你真是个勇敢的小绅士,我最勇敢、最勇敢的小绅士啊─但是不要告诉他,不要让爸爸担忧。”
那之后,达里萨开始害怕黑夜,不仅是因为黑暗本身很吓人,也不是因为他害怕被某种丑恶的超自然之物掳走,只因他突然领悟到自己是何等无助无奈。死神,那寂然而飞速的死亡,已跟定他落户在这个家里。死神,盘桓在人与物之间,在他的床和台灯之间,在他的卧室和玛格达莱娜的卧室之间,永远都在;死神在不同的房间里飘移,特别是他走神或睡着的时候。他决定了,在和死亡的对峙里,他必须先发制人。他练出一套怪癖:睡两个小时就醒,灯也不开就在家里游荡,踮着脚尖走进玛格达莱娜的卧室,屏住呼吸,把他的手搁在她的肚腹上,等待她胸腔的起伏,好像她只是个婴孩。有时候,他会坐在她的房间里陪她一整夜,但大多数夜里他会让她的房门敞开,自己从她身边离开,走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间屋连着一间屋,他是在寻找死神,指望把他从隐蔽的藏身地揪出来。他会察看门厅里的壁橱、瓷器柜和堆着纸箱和旧报纸的大衣橱。父亲的房间一直没人住,但他也会打开收着父亲以前的军装的衣橱看看,再去察看床底下、洗手间的门背后。他来来回回地在家里走,带着毫无用处的决心把窗户的插销拔起又拉下,时时刻刻都在期待,期待探向烤炉的时候发现死神蹲坐在里面─男人,只是一个男人,带着耐心十足的表情、贼一般无动于衷的眼神、背后有双翼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