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7/8页)

他知道,整个阁楼层都是豪华病房,只会接待极为重要的人物。像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身家亿万的房产大亨、娱乐界昔日的大明星等。他们曾经都是手掌大权的君王,如今也得在这夜里躺在医院,成为死亡的奴仆。他们孤独无助地躺着,只有花钱雇来的人才会稍稍安慰他们,他们的权力已经瓦解。身体里插着管子,鼻子里接着呼吸管头,静待医生用手术刀取出他们衰竭心脏里的废物,或者就像他现在一样,静待植入一个新的心脏。他好奇,他的心脏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认命了。

为什么要认命呢?为什么他要拒绝医生做心脏移植、宁可靠着衰竭的心脏活过剩下的短暂时光呢?他想,谢天谢地,看来我还是能作出理智的决定,不被情感所左右。

对他来说一切都很清楚,就跟电影达成交易一样清楚:成本、收入分成、附属版权的价值,还有和明星、导演、预算透支有关系的各种陷阱。

第一,他已经八十岁了,不再健康。做了心脏移植之后,他至少一年不能工作。他当然无法再执掌罗德斯通工作室,那他肯定无法大权在握了。

第二,没有权力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话说回来,像他这样的老人,就算换个全新的心脏,又能再做些什么呢?他无法运动、无法风流,美食美酒也无法再享受。这可不行,对老人来说,唯一的快乐就剩下权力了,而且权力又有什么不好的?权力是可以用来做好事的。他不是抛弃了一切谨慎原则、抛弃了笃信一生的偏见,给了厄内斯特·维尔好处吗?他不是跟大夫说了,他不愿意夺走一个孩子或者年轻人也能使用的心脏?这难道不是权力所做出的更大的善事吗?

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跟伪善打交道,现在终于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它。他拒绝移植心脏,根本原因是这笔交易划不来。他给厄内斯特·维尔分成,是因为他想看到克劳迪娅对他的爱慕,以及茉莉·弗兰德斯对他的尊重,其实无外乎一时冲动。他想留个好印象而已,这有那么糟吗?

对自己的一生,他很满意。他白手起家,终于出人头地。他把同胞都比了下去:他享受到了人一辈子所能享受的一切快乐,爱过漂亮女人、住过奢华房子、穿过精致衣衫。他还为艺术创造作出了贡献。他得到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他也想着帮助同胞们:光是这家医院就收到过他的一千万美元捐款。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跟同胞们勾心斗角的过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吗?不这样的话,又怎么能把大权攥在手里呢?没有大权,又怎么做善事呢?恰恰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给厄内斯特·维尔的恩惠了。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与人相争得来的战利品就这么简单地拱手让人,哪怕是面对威胁也不行。

鲍比会讲述他如何拒绝了心脏移植、把器官源让给年轻人的故事。鲍比会把承诺给厄内斯特·维尔的分成都收回来。鲍比会解散女儿的电影公司——长期以来这家公司都是罗德斯通亏钱的无底洞。鲍比会承担所有的骂名。

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铃声,然后是蛇一样的沙沙声,那是传真机传来了纽约的票房数据。这种声音断断续续,就像在附和他衰朽得不堪跳动的心脏。

这就是真相。他已经享受完了美好人生。最终背叛他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意识。

这就是真相。他对人类失望了。他见到了太多的背叛、太多可怜的软弱、太多争名逐利的贪婪。相爱的人之间却都是逢场作戏,夫妻也好、父子也好、母女也好,都是一样。谢天谢地,他总算制作了那么多给人以希望的电影;谢天谢地,他有了子孙;谢天谢地,他总算不用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的丑恶嘴脸了。

传真机还在响。马林听见自己疲惫不堪的心跳声。清晨的阳光洒进他的房间,他看到护士关了台灯合上书。要死了,真是孤独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爱他,临死的时候屋子里却只有这个陌生人。护士扒开他的眼皮,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病房的门像上古神庙的大门一样推开了,他听见早餐托盘和碟子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感觉到有人在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他奇怪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一层迷云覆上了他的脑海,一阵尖叫声穿过了这层密云。某部电影里的台词突然涌进了他已经缺氧的脑中:“众神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整个好莱坞都会哀恸不已,但是谁也没有夜班护士普瑞希拉更悲伤。为了养活两个小孩,她不得不值夜班,马林恰好就死在了她的夜班里。她一直被誉为全加利福尼亚最好的护士,这让她骄傲不已。她讨厌死亡。但是她刚刚读的那本书太精彩了,她还想着要跟马林谈谈,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呢。她不会一辈子都当护士的,她闲暇时候还是个编剧。不过就算现在她也没有放弃希望。这间医院顶楼的豪华病房里住的都是好莱坞最大的人物,她会守护着他们,防止死神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