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页)
她难过吗?更多的是惊讶,惊讶于自己竟然还是如此熟悉母亲的房子。即使过了八年,她仍然记得怎么晃动钥匙——先向下,再向左——才能打开门锁;仍然记得纱门会自动缓缓关闭,发出嘶嘶的声音。前厅的炉火燃尽了,起居室的厚窗帘拉上了,但她能够凭直觉在黑暗中前进。她在扶手椅、搁脚凳、桌子和沙发之间灵活地穿行,一下子就准确地摸到电灯的棱纹开关。这里本可以成为她的家的。
灯光亮起,她看到自己小时候那些熟悉的破旧家具,褪色的淡紫墙纸,上面有丝绸一样的纹理。瓷器柜里装满了她母亲的玩具娃娃,它们的眼睛一眨不眨,依然让她觉得脖子后面发凉。这些东西都需要她清走。她难过吗?不,赶了一天的路,她只觉得累。“很多人都觉得难以胜任这项工作。”第二天早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他给了她一个公司的电话号码,他们专门帮客户打理需要卖掉的房子。食尸鬼,玛丽琳想。真是个贴心的服务,清理死者的房子,把他们的一生扔进垃圾桶,再把垃圾桶拖到马路边上。
“谢谢,”她抬起下巴,“我还是自己处理好了。”
但是,当她试图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却找不出自己想要留下的东西。她母亲的金戒指,她的十二件瓷器套装,玛丽琳的父亲送她母亲的珍珠手镯:这是她父母的失败婚姻的纪念物。她严肃庄重的毛衣和铅笔裙、手套和装在帽盒里的帽子。它们本来是和一套束腰的衣服搭配的,玛丽琳有些不忍心扔掉。她的母亲很喜欢那套瓷器娃娃,它们一律面无表情,头上的假发是马毛做的。一群冷眼旁观的小陌生人。玛丽琳打开相册,想找一张自己和母亲的合影,却发现没有。只有玛丽琳上幼儿园时梳着马尾辫的照片;玛丽琳参加学校派对,头上戴着纸王冠;高中的玛丽琳站在圣诞树前,这张是用珍贵的柯达彩色胶片拍的。她翻了三本相册,连她母亲的一张单人照都找不到,她母亲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难过吗?她的母亲根本无处可寻,她又怎么会难过?
随后,她在厨房里发现了母亲的《贝蒂·克罗克烹饪书》,开裂的书脊曾经修补过两次,用思高胶带粘着。在“饼干”部分的第一页,引言旁边的空白处有一条线,玛丽琳上大学的时候,会用这种线标出书上的重点。这段话并非制作饼干的说明。饼干罐里一定要有饼干!这段写着,难道除此之外,还有更能表现家庭友好气氛的东西吗?就是这些话。她母亲觉得,需要把它们当作重点划出来。玛丽琳瞥了一眼柜台上奶牛形状的饼干罐,想看看它是不是空的,结果越是打量,越不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这件东西。
她翻到其他章节,寻找更多的铅笔线。在“派”的部分,她发现了一条线:如果你想取悦男人——烤个派吧。但是,一定要做得完美。下班回家后从未吃过南瓜派或者蛋奶派的男人是多么的可怜啊!在“蛋的基本烹饪”部分划出的句子是:你嫁的男人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蛋。他可能不喜欢你做的蛋,所以,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想象着母亲咬着铅笔头读到这里,然后认真地划下来,希望能够记住的样子。
你将发现,你的色拉制作技巧,决定着全家的生活质量。
除了烤面包,还有什么能让你对自己如此满意?
贝蒂的腌菜!爱丽丝姑姑的桃子蜜饯!玛丽的薄荷酱!除了架子上盛着这些东西的闪亮的罐子和玻璃瓶,还有什么能给你更深的满足感?
烹饪书封底印着贝蒂·克罗克的照片,太阳穴那里有些浅淡的灰色条纹,前额的头发向后卷曲,仿佛是被她挑起的眉弓顶回去的。乍一看,还真有点像玛丽琳的母亲。还有什么能给你更深的满足感?她母亲当然会说:没有,没有,没有。怀着对母亲尖锐而痛苦的同情,她想。她母亲梦想着过上金光闪闪、萦绕着香草味道的生活,最后却孤独终老,像一只困在这座空荡荡的小房子里的可怜苍蝇。女儿离开了她,除了书上的铅笔划痕,她生命的印迹无处可寻。她难过吗?她愤怒。愤怒于母亲人生的渺小。“这个。”她气愤地想,摩挲着烹饪书的封面:只有这个是我需要记住的,我只需要保留这个。
第二天早晨,她给殡仪馆工作人员推荐的房屋清理公司打电话,对方派来两个穿蓝色制服的人。他们像看门人一样,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谦恭有礼,两人同情地看着她,但没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们以搬家工人的专业效率迅速把瓷娃娃、碗碟和衣服打包进纸箱,用棉衬垫裹住家具,挪到卡车上。“它们要去哪里呢?”玛丽琳怀抱着烹饪书想,“那些床垫、照片、清空了的书架?”去人死后去的地方,一切都将归向那里,远去,消失,离开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