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7页)
他有点想把儿子揽进怀里,告诉他,自己明白他的感受。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他依然记得劳埃德的体育课。一次换衣服的时候,等他对付好难穿的衬衣,却发现搁在长凳上的裤子不见了,其他人则早已穿好衣服,把体育课的制服和运动鞋塞回了橱柜。詹姆斯只好踮着脚尖回到体育馆,拿背包挡住裸露的双腿,寻觅体育老师蔡尔德先生。这时,铃声响了,更衣室里已经没人了。十分钟后,穿着内裤的他终于找到了蔡尔德。原来,他的裤子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洗手池下面的水管上,裤脚沾着几团灰球。“可能是和别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了,”蔡尔德先生说,“快去上课吧,李,要迟到了。”詹姆斯知道,这并非偶然。自那以后,他就养成了习惯,先穿裤子,再穿衬衣。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却一直记忆深刻。
所以,他想要告诉内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戏弄的屈辱,无法合群的挫败感。同时,他还想摇晃儿子,扇他一巴掌,硬把他逼成不同的人。后来,当内斯因为“太瘦”不能参加橄榄球队,“太矮”不能打篮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读书、研究地图、玩望远镜来交朋友的时候,詹姆斯就会想起那天下午在游泳池发生的事。这是儿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亲之梦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击。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他还是默许内斯跑回他的房间,用力关上门。晚饭时,他端着索尔斯伯利牛肉饼去敲门,内斯没回应。下楼后,詹姆斯同意抱着莉迪亚坐在沙发上,和她一起看《杰基·格黎森秀》。他能说些什么安慰儿子呢?“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不想撒谎。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吧。星期天早晨,玛丽琳回到家,发现内斯闷闷不乐地坐在早餐桌前,詹姆斯摆了摆手,简短解释道:“昨天一群孩子在游泳池逗他玩,他需要学会接受玩笑。”
内斯愤怒地盯着父亲,但詹姆斯一心回想着那句嘲笑“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没注意儿子的目光,玛丽琳也没看到,她正忙着把碗和麦片盒摆在桌上。愤慨的内斯终于打破了沉默,“我要水煮蛋。”他强硬地要求道。然而,出乎大家意料,听到这句话后,玛丽琳竟然哭了起来,最后,他们只得顺从地接受了麦片。
但全家人都明白,玛丽琳发生了变化,她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好。晚饭时,虽然大家都想吃烤鸡、肉糜或者炖菜——受够了加热食品的他们希望吃到真正意义的饭菜,但是,玛丽琳却打开一个鸡汤罐头和一罐圆形意面。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上学后,玛丽琳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字条,汤姆·劳森的电话号码还在上面,淡蓝色的大学信纸映衬着黑色的字迹,非常刺眼。
“汤姆?”对方接起电话,玛丽琳说,“劳森博士,我是玛丽琳·李。”见对方没反应,她补充道,“詹姆斯·李的妻子,我们在圣诞节派对上见过,我们谈过我去你实验室的事。”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玛丽琳惊讶地听到了笑声。“几个月前,我雇了一个本科生。”汤姆·劳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因为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
玛丽琳没再多问就挂了电话。她在电话旁站了很长时间,眼睛望着厨房窗外。外面已经没有了春天的感觉,风又干又硬,日渐升高的气温让院子里的水仙花低下了头,茎秆残破,无精打采地趴伏着,黄色的花瓣已然凋谢。玛丽琳抹了一下桌子,拿来报纸开始做填字游戏,想要忘掉汤姆·劳森忍俊不禁的语气。报纸粘在潮湿的木头桌面上,写下第一个答案时,她的笔尖穿透了纸面,在桌子上留下一个蓝色的“A”字。
她摘下挂钩上的车钥匙,拿起放在门边的挎包。起初,她告诉自己说,她只是出去透透气。尽管外面挺冷,她还是放下车窗,绕着湖边转圈,一圈,两圈,微风掀起她的头发,灌进她脖子后面。你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她茫然地开着车,横穿米德伍德,经过大学、杂货店、旱冰场,等她发现自己转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打算到这里来。
玛丽琳走进候诊室的角落里坐着。有人在粉刷房间——墙壁、天花板、门——刷成具有镇静效果的淡蓝色。白帽白裙的护士像云朵一样穿梭往来,携带着胰岛素注射器、药瓶和纱布。护工们推着午餐车走过。还有医生,他们从容不迫地大步穿过喧闹的人群,犹如喷气式飞机沉稳地划过天空。他们在哪里出现,人头就往哪个方向攒动。焦虑的丈夫们、歇斯底里的母亲们、犹豫不决的女儿们随着医生的走近纷纷起立。玛丽琳注意到,他们都是男的:肯戈尔医生、戈登医生、麦克勒纳医生、斯通医生。她是怎么会觉得自己也能成为他们的一员的呢?简直如同猫变老虎一样,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