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轨迹

到处乱糟糟的,毫无生机;火车上的减震器一直在敲击。男人离开标志杆。他双腿僵硬,无法再动。漆黑一片。他抬起膝盖和脚极为缓慢地走着,然后倚着货车大口喘气。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肌肉都木了,骨头也扭曲了。一束灯光晃着他的眼睛。

“快点滚开。公司的侦探就在院子里呢。”

“喂,老兄,这里是纽约吗?”

“没错,这儿就是。跟着我的灯光走,你能走到码头。”

他的脚几乎无法迈过长长的、隐约可见的十字形枕木,他摔了几跤,还绊倒了好几根标志杆。最后他坐在码头上,头埋在手掌里。海水冲刷海岸的声音像是狗在舔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从中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条带软骨的肉。他没喝水,就那么不停地嚼着直到嘴里分泌出来一点点唾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面包渣,然后四处看看。南面,铁路那头的天空已经浸润了橙红色。

“欢乐的白色之路。”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快乐的白色之路。”

窗户上落着一道道雨水,吉米·赫夫透过玻璃注视着百老汇街上随漩涡形的人流移动的雨伞。有人敲门。“请进。”吉米说。他看到进来的是侍者而不是帕特,就转过身继续看窗外。侍者打开电灯。吉米在窗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那是个很瘦的人,淡黄头发,一只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餐盘,那上面有好多拱形的银盖。那侍者喘着粗气走进房间,另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个折叠架子。他猛地拉开架子,把盘子放在上面,又在圆桌上铺了一块台布。他身上传来一股油腻腻的食品味儿。吉米一直等着,直到他转过身来。然后他围着桌子打开银盖的一角:汤里有些绿色的小东西,烤羊羔,土豆泥,捣碎的甘蓝和菠菜,没有甜品。

“玛蒂。”

“什么事啊,亲爱的。”合页门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妈妈,晚饭准备好了。”

“你开始吃吧,孩子,我马上就来……”

“不,妈妈,你不来我就不吃。”

他绕了餐桌一圈,把刀叉摆正。他把餐巾放在胳膊下面。戴尔米尼哥饭店的领班侍者正在布置餐桌,就座的是格劳斯塔克(意即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国度或境界。——译注)、波希米亚国王、航海家亨利王子……

“妈妈,你想当苏格兰的玛丽女王还是简·格雷夫人?”

“亲爱的,那两个人的头都是被砍掉的,我可不想被砍头。”妈妈穿着肉色的茶会礼服。当她打开合页门的时候,一股隐约可闻的古龙水味和药味从她缀有流苏的袖子里面散发出来,并迅速地传遍整个房间。她脸上的粉扑得有点太多了,但是她的头发卷得很好,可爱的棕色眉毛画得也很漂亮。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她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在他面前放下一碟汤。

汤很稀薄,也不够烫。他喝了汤。

“哦,我忘了往你的汤里放面包块了,亲爱的。”

“玛蒂……妈妈,你怎么不喝你的汤?”

“今晚我不太想喝汤。我头疼,没法考虑点什么菜。没关系。”

“要不然你当克里奥佩特拉吧?她胃口很好,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似的给什么就吃什么。”

“甚至还吃珍珠。她把珍珠放进醋里,一饮而尽。”她的声音发抖。她向桌子对面的他伸出手去;他很有男子气概地拍拍她的手,微笑起来。“只有你和我,吉米。亲爱的你永远爱妈妈,是不是?”

“亲爱的玛蒂,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今晚我觉得奇怪……我很累,从来没感觉好过。”

“但是你做了手术之后……”

“是的,我做了手术之后。亲爱的,浴室窗台上有一薄片新鲜的黄油,如果你能帮我拿过来,我要在这些甘蓝上抹一些……恐怕我又要抱怨食物了。这烤羊羔根本不对头。我希望它别让我们生病。”

吉米跑过合页门和妈妈的房间,来到一个小过道上,这里有樟脑丸和散落在椅子上的布片的气味。他打开浴室的门,红色的橡胶水管在他眼前晃动。他对突如其来的药味感到难受,觉得肋骨在收缩。他推开水管那头的窗户。窗台上有尘土,扣着黄油的碟子底部有点点煤灰。他站了片刻,向下看着通风井,因为不愿意闻到火炉中冉冉升起的煤气味,他用嘴呼吸。下面有个戴白帽子的少女将身子探出窗外,正对一个炉工说话,那个炉工两只裸露的脏手臂抱在胸前望着她。吉米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成天跟煤和蜡烛打交道,你的头发和腋下都油腻腻的。

“吉米!”

“来了,妈妈。”他红着脸,“砰”地关上窗,回到起居室。他走得很慢,这样脸上的红晕就来得及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