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喂,你唠唠叨叨地讲‘他们’、‘他们’,你是指谁啊?”克伦肖问道。

老兵有点不耐烦。“他们?”他重复说。“他们?他们?不就是我们通常指的那个意思吗?就是白人、当局、老天、命运、环境——驾驭得我们不甘再受驾驭的力量。大人物总是捉摸不定、变化无常的。”

克伦肖不以为然地作出副怪相。“你讲得他妈的太多了,”他说。“你讲了半天,啥也没有说出来。”

“哦,我要说的多着啦,克伦肖。有些事大多数人有所感觉,即使略有所感,也总是感觉到了,而我却能用言语明白地表达出来。不错,我这个人有话憋不住,爱唠唠叨叨,可我并不是傻瓜,我实在是个小丑,”他边说边把放在膝上的报纸卷成了个纸筒,“可是,克伦肖,你还不清楚我们讲的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年轻朋友第一次上北方去,这是头一遭,对不对?”

“不错,”我应道。

“是嘛。克伦肖,你去过北方没有?”

“我全国都跑遍了,”克伦肖回答说。“不管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行事我全都了解。而且我也明白该如何应付。再说,你又不上北方去,不是到真正的北方去。你是去华盛顿,那不过是另一个南方城市。”

“这我有数,”老兵说,“不过替这个年轻人想想,这对他有多大的意义啊。他自由自在地走了,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独自一人。我记得过去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初被迫犯罪,或者根本没干过什么就被指控有罪之后;哪里敢早晨动身,都是黑夜赶路,再快的汽车也嫌慢——是不是这样,克伦肖?”

克伦肖本来在剥一块棒棒糖的糖纸,此刻住了手,眼睛一眯,狠狠地盯住他。“见鬼,我怎么会知道?”

“对不起,克伦肖,”老兵说。“我想你这样有阅历的人……”

“嗯,那种经历我可没有。我是自己决定上北方去的。”

“难道这种事你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耳闻不算经历,”克伦肖说。

“这倒不错。不过既然自由里面总包含有一点犯罪的成分……”

“我可没有犯过罪!”

“我并不是说你犯过罪,”老兵忙说。“对不起,请不要放在心上。”

克伦肖狠狠地咬了一口糖,闭着嘴巴在咀嚼。

“但愿你能早点处于抑制状态,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这么啰啰嗦嗦。”

“对,医生,”老兵带着嘲讽的口吻说。“我很快就要处于抑制状态了。不过,你这会儿吃着糖就让我嚼嚼舌头吧。话里总有点内容吧。”

“啊,别卖弄你的学问了,”克伦肖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坐在汽车后边的黑人专用座上啦。再说,你还是个疯子。”

老兵朝我眨巴眨巴眼睛。车子开动了,他还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我们终于上了路,汽车在环绕学校的公路上疾驶,我最后一次从后窗长久地凝视着校园。学校慢慢地模糊了;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那些坐落在低处的楼房,布局整齐的场地都沐浴到阳光中。不一会儿,一切都不见了。不到五分钟,我心目中可与任何最好的地方媲美的那片土地便无影无踪,消失在一片荒野之中。公路旁边不知什么一动,我眼睛跟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毒蛇沿着灰白水泥路面急速地向前蠕动,爬了一段,钻进了路边的一段铁管里。一块块棉花田,一间间小屋,从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由地感到我正进入一个未知的天地。

老兵和克伦肖准备在下一站换车。下车之前,老兵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和蔼可亲地看着我,与往常一样,仍然笑容可掬。

“现在该给你一点父辈的嘱咐了,”他说着,“不过,还是免掉的好——因为我猜想我不会做谁的父亲,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父亲而已。这也许可以作为我给你的赠言:做自己的父亲,年轻人。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只是你要去寻找发现。最后,别去理会诺顿先生那种人吧。你要是不懂我的意思,就好好想想。再见。”

我看着他跟在克伦肖的背后,穿过一群候车的乘客。他那矮小、滑稽的身形掉过头来,挥了挥手,然后穿过到站的红砖大门,消失了。我往椅背上一靠,舒了口气。然而乘客一上车,汽车重新上路之后,我又感到了沮丧和孤独。

车子穿过泽西乡间的时候,我的心绪才开始好转,接着恢复了我从前的信心和乐观精神,心里盘算着怎样安排我将在北方度过的日子。我要努力工作,为我的雇主效劳,这样他就会向布莱索博士说许许多多我的好话。我要积蓄些钱,等到秋天,我就带着纽约的文化修养返回学校。我将成为校园中无可争议的领袖人物。也许我将出席市政会议。这个会议我从无线电广播中听说过。我得学习那些主要发言人登台演讲的诀窍。而且我得充分利用我各方面的关系。带信去见那些大人物的时候,我将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语气随和,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处处彬彬有礼。我将记住他(“他”指任何一位大人物)若谈到我不熟悉的话题(我绝不主动提出话题),我只含笑表示赞同。我的鞋子将擦得锃亮,衣服熨得笔挺,头发梳得服帖(但发油不可太多),在右面分开;指甲干干净净,腋下得用解臭剂——哪怕最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得留意,可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有一股子臭味。心里一想到我将跟这些人接触,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老于世故、通晓人情的感觉。再摸摸口袋里的七封重要信件,不禁飘飘然、洋洋自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