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13页)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那个地面上放着一堆堆油漆桶的长房间,货堆的上方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编号的标志牌。在房间的那头,我看得见两个男人正在把沉重的油漆桶从一辆卡车上一桶一桶地往下卸,并且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低低的货台上。
“现在听我把话说清楚,”金布罗粗暴地说。“这是个活儿忙的车间,我可没有时间说第二遍。你必须照命令办事,你就要着手做你不懂得的工作,所以你开头就得把给你的命令弄明白,而且要理解得准确!我可没有时间停下来把什么事情都解释一番。你应该不折不扣地照我所说的去做,这样你才能理解。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注意到当那边的那两个男人停下手来听的时候,他的嗓音提高了。
“好吧,”他拣起几样工具说。“现在到这边来。”
“他就是金布罗,”一个男人说。
我看着他跪下来,打开一只油漆桶,搅拌着一种浑浊的棕色的物质,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我真想站得远些。可是他使劲地搅拌,直到它变得白白亮亮的为止;他手里拿着一把油漆刀,就像拿着一件精巧的工具似的,仔细地察看着油漆从刀口流回到桶里去。金布罗皱起了眉头。
“试验室那些蠢货滚他妈的蛋!每只狗娘养的桶里都要搀进添加剂。你就干这个,而且只有这样搀料,油漆才能在十一点半以前用车运走。”他递给我一只白色的搪瓷量杯,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只配套的比重计。
“方法就是把每只油漆桶打开,把这东西滴进十滴,”他说。“然后加以搅拌,直到它看不见了为止。调好以后,用这柄刷子在这些木板上涂出一个货样。”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许多小块的长方形木板和一把小刷子。“你懂啦?”
“懂啦,先生。”但是我一看到白色量杯里面的东西,就不禁犹豫起来;杯里的液体是暗黑色的。难道他要捉弄我吗?
“有什么不对头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说。唉,我不想刚干活就提许多愚蠢的问题,不过你知道量杯里边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他说。“你只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
“我只不过想有把握一点,先生,”我说。
“看着,”他装出过分耐心的神气,吸了一口气说。“拿着这个滴管,把它盛满……来,干吧!”
我把滴管盛满了。
“现在量十滴放进油漆里去……好,就这样,别他妈太快。好了。你要量十滴,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我慢慢地计量着闪闪发光的黑色的滴剂,它们先是停留在油漆的表面上,颜色变得更黑了,然后突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就是这样。你要做的就是这些,”他说。“至于它的样子,根本用不到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只要照我所说的去做就好了,用不着多想。弄完五六桶以后,回来看看货样是不是已经干了……你要赶紧,我们要在十一点半以前把这批货送回华盛顿去……”
我干得很快,但是很小心。和金布罗这样的人打交道,哪怕是最最细微的差错也会造成麻烦的。照他这样说来,我是不应该思考的!真是见他妈的鬼。他只不过是一个势利小人,一个北方的乡下人,一个北方佬中的穷白人而已!我把油漆调匀,然后在一块木板上把它刷得光光的,尽量刷得均匀。
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一只特别难开的盖子,我感到纳闷,是不是我们学院也用这种“自由牌”油漆,还是这种“光学白”油漆仅仅是为政府生产的。也许它是一种质量比较好的、特制的货色。我想象着,在春天的早晨,天空上挂着一片浮云,一只鸟儿展翅高飞,直冲云霄,学院里的那些树木环抱、蔓藤缠绕的建筑物,经过秋季的油漆和冬天的小雪以后,被装点得鲜艳夺目,喜气洋洋。这些房子得天独厚,受到定期油漆,因而往往显得更加触目;而附近的房子和小屋通常因为无人修整,任其风吹雨打,木头的纹理变得暗淡、阴沉了。我想起一些木板的破片,如何因为日光曝晒,风雨侵蚀,上面的纹理凸了起来,连护墙板也发出光亮的、银色的、像银汉鱼的那种光泽。就像特鲁布拉德的小屋或者金日酒家那座房子一样……金日酒家曾经一度漆成白色,过了这么多年,眼下油漆也在剥落了,只消用手指一刮,油漆就会像雨点般地落下来。那该死的金日酒家!正因为我带诺顿先生去过那座年久失修、油漆正在剥落的房子,所以目前我到了这里;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地纠缠在一起啊!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放慢心搏和记忆的速度,就像那黑色的滴剂缓慢地落进桶里那样,但反应却如此敏捷,那就会像在一场狂热的梦幻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一样……我想得那么出神,以致连金布罗走近了我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