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13页)
那几个白人返了回来,打翻了一只抽屉,里面的东西纷纷散落在我跟前的雪地里,这时人们激动起来了。我弯下腰来开始把东西一件件地放回原处;那是一枚弯曲的共济会的徽章,一副色泽晦暗的袖扣,三只铜戒指,一枚上面打了钉眼用绳子拴在脚脖子上用来表示吉利的一角硬币,一张装饰华丽的问候卡片,上面是小孩子的潦草的笔迹,写着“奶奶,我爱你”;另外的一张卡片画着一幅图画,看上去好像是一个白人化装成黑人的角色,弹奏着班卓琴,他坐在一座小屋的门里边,头上的墙壁悬着一节乐曲和民歌《回到老家的小屋去》;一服失效的吸入剂,一串颜色鲜明的玻璃念珠,上面的别针已经没有光泽了,一只作为好运的象征而保存的兔子后腿,一块样子像棒球手套的赛璐珞的棒球记分卡,那是多年以前用来登记比赛的胜负的;一只橡皮球已经旧得发黄的吸奶器,一只穿坏了的童鞋和一绺落满尘土的幼儿的头发,上面系着一条退了色的、弄皱了的蓝色缎带。我感到有点恶心。我手里拿着三张打上穿孔的印记、盖着“作废”的字样、已经失效的人寿保险单;一幅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的发黄的相片,说明词是:马库斯·加维,驱逐出境。
我转过脸去,俯身在肮脏的雪地里寻找有没有遗漏掉什么,在一个结了冰的足迹中,我拣起一样东西,手指紧紧地捏住了它,这是一份证件,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脆破裂,用黑墨水写的字已经变黄了。我默读着:自由身份证。我的黑人普里芒斯·普罗沃已于一八五九年八月六日由我赐予自由,希各周知。署名:约翰·塞缪尔。麦肯……我揩去在黄色的纸片上闪闪发光的一滴融雪的水珠,急忙把它折起来,然后放回到抽屉里去。我的手在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就好像跑了一大段路,或者在热闹的街道上突然发现一条盘绕着的蛇一样。我对自己说,时间要比那个长久,年月要比那个早,然而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我把抽屉装回柜子里,摇摇摆摆地把它推到街边上。
但是事情还不会发生,只不过我的嘴里充满了一种突然迸发出来的辛酸的苦味,而老人们的财产被扔得遍地都是。我转过身来,重新盯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再着眼于眼面前的情况,而是从它的内部和外表加以考虑,看到远处的黑暗,想起遥远的地方和往昔的岁月,这与其说是我自己的回忆,还不如说是想起来的一些话,是在家里甚至无意之间陆续听到的一些口头传诵的诗句和形象。这就好像我自己正在被剥夺掉某种令人痛苦然而宝贵的东西,我不甘心失去它;有种什么东西使人惊惶失措,好比一只蛀牙,一个人宁可无限期地熬着,也不愿忍受拔牙那阵短暂的剧痛。这种被剥夺的感觉,引起了一阵令人极度痛苦的模糊的记忆:这一堆破烂的东西,这几把破旧的椅子,这几只笨重的老式熨斗,还有这些底部出现凹痕的白铁洗衣盆——都以其更为丰富的意义引起我内心的悸动;为什么我站在人群之中,像在梦中一样,似乎看见母亲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晾晒洗好的衣服,天冷得使暖热的衣服在蒸气消散之前就在绳子上冻得硬邦邦的了,她的两手在吹得裙子打卷的风中显得苍白和湿冷,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在阴沉的天空底下没有戴帽子——为什么它们超出固有的物体的意义的范围,使我感到那么不自在呢?又为什么我此刻好像站在一层幕布后面看见它们,而那张被小街上穿堂的冷风乱卷的幕布就要给刮起来了呢?
一阵“我要进去”的尖叫使得我转过身来。那对老夫妻这时已经在台阶上了,老头子搀着她的胳臂,那些白人在上面向前探过身来,而人群把我往台阶跟前挤。
“你不能进去,太太,”那个白人说。
“我要祈祷!”她说。
“我没有办法,太太。你只好在外面,在这儿做祈祷了。”
“我要进去!”
“不许进去!”
“我们只想进去做祷告,”她紧紧抓住《圣经》说。“像这个样子,在街上祈祷是不好的。”
“我很抱歉,”他说。
“喂,让这个女人进去做祷告,”人群里谁开腔了。“你们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你们还想干什么,要杀人吗?”
“对,让他们两个老人做祷告。”
“都是这该死的祷告,这就是我们现在不对头的地方,”另外一个人喊道。
“你们不能回去,懂吗,”那个白人说。“你们租的房子已经合法地收回了。”
“可是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进去跪在地板上,”老头子说。“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只消那么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