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而立之年的一幅肖像(第4/8页)

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的豪宅对他是多么仁慈啊!他们把这个从波恩来的小蛮人当亲儿子看待,耐心地从事把他重新塑造的苦差,同时忍辱负重地尽量避免触及他的敏感之处。亲王夫人像祖母一样关心爱护他(这是贝多芬亲口说的话);“她恨不得把他罩在玻璃罩下,好让不洁空气不致于玷污他”。后来,在1805年12月,就诞生了众所周知的那段发生在李希诺夫斯基宫殿晚会上的故事。在这次晚会上,贝多芬的几名好友试图拯救他在首演失败后拒不修改的《费德里奥》。于是,已患上不治之症的亲王夫人便向她婆婆呼吁此事,并恳求作曲家“莫让自己的伟大杰作毁灭”,然而数月过后,他们只是一句话没说好,让贝多芬听了觉得自己的独立性受到了冒犯,他就摔碎了亲王的胸像,跑出房屋,把门“砰”地在身后关上,并发誓再也不见李希诺夫斯基一家。他在致亲王的绝交信里写道:“你之所以是亲王只是偶然的出身使然;我之所以是我,则是靠我自己赢来的。亲王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成千上万;而贝多芬永远只有一个。”

他的这种高傲的造反精神不仅针对另一个阶级,而且也针对本阶级,针对其他音乐家,针对他自己这门艺术的前辈大师,针对一切规章法则。他说过:“法则禁止这种和声序列;那好,我批准它存在。”

他拒不盲从课堂上的规章制度;他只相信他自己亲身经历和验证过的东西。他只汲取从生活中直接得来的经验教训。他的两位老师,阿尔勃莱希茨贝尔格和萨利埃里,坦白地承认他一点也不欠着他们什么,因为他从不愿承认他们教过他什么;他真正的老师是他自己艰辛的个人经历。他是个造反的大天使;据车尔尼(Czerny)回忆,格利奈克(Gelinek)十分惊讶和沮丧地说过:“在这年轻人身上有魔鬼!”

不过他很有耐心!圣米迦勒〔3〕的长矛将把他身上藏匿的撒旦挑出来。他拒绝听从权威的论断并非出于苍白空洞的自高自大。在他那个时代,人们看到这年轻人竟把自己同歌德和亨德尔摆在一起会感到极其荒谬。可他实际上就是。

他虽在他人面前傲慢,在自己面前却没了一点神气。他在向车尔尼谈到自己的缺点和欠缺的教育时说:我虽有这些不足,“但我好歹还有些音乐天赋!”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毕生这么刻苦地工作,这么有耐心,这么坚毅而执著。被他在二十岁时摈弃的理论家到他四十岁时又会重获他的青睐,再次被他捧读。竟至1809年,在他已写出《田园交响曲》和《C小调“命运”交响曲》之后,他还从基恩贝尔格、福克斯、阿尔勃莱希茨贝尔格、图尔克、菲利浦·埃玛努埃尔·巴赫等人的书中汲取精华。他在治学上的好奇心奇大无比。直到临终前他还说:“现在我才刚开始学习呢。”多么有耐心,多么有韧性!生铁已从熔化的矿石中露出头角。那种从炫耀技巧的竞争和同公众激动人心的接触中滋长出来的对功名的嫉羡和狂热的追求对他来说其实只是露一小手的儿戏而已。车尔尼说,当他的朋友们向他提起他青年时代的显赫名声时,他回答:“咳,那是无稽之谈!我从没想过为争名逐利而创作。藏在我心里的东西我必须把它一吐为快。所以我才作曲。”一切都服从于发自他精神世界的迫切心声。

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都在潜意识里有股梦的洪流,虽然它们呈散漫和间歇状。但在贝多芬的潜意识里,这种梦幻生活早在耳朵失聪把他与世隔绝之前就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强度。譬如在他那首辉煌的《D小调奏鸣曲》(作品第10号之3)里的“忧郁的广板”之中,就有一种统治生命的广袤平原及其阴影的君王般的沉思冥想。而这时的他只是位二十六岁(1796年)的小伙子,可贝多芬的全部内涵已经在其中了。多么成熟的灵魂啊!既便他在流畅的和声语言方面没有达到像莫扎特那样早熟的程度;但在他的精神世界、对自己的认知与驾驭以精神及在激情和梦幻方面,他却比莫扎特早熟得多!他的艰苦童年和他早熟的经历很早就让他的这些天生的倾向和敏悟得到发展。我看贝多芬的童年就像他的一个烤面包师的邻居看它是一样的:他俯在顶楼的窗前,向外俯瞰缓缓奔流的莱茵河,两手托着头,陷入“美好而深刻的沉思”。在他的第一首钢琴奏鸣曲的诗意“柔板”中,也许就在那旋律优美的哀愁之中有他这种内心的歌唱。他还在孩提时就成了忧郁的俘虏;我们在他的第一封信里就读到了这样深刻的话:“忧郁对我来说,就像几乎同疾病一样可怕的恶魔……”但他也在很小的时候就具备了把这恶魔锁在音乐里、从而摆脱它的折磨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