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8(第3/5页)

她俯视一排排熟悉的脑袋——白头发,棕头发,精心梳理过以掩盖秃头的头发——她回想起许久以前,当审判内容索然无味时,她会悄悄把蘸了唾液的纸团瞄准底下那些溜光发亮的圆顶。有一天,泰勒法官逮到她,威胁要给她开一张法院传票。

县府大楼的钟嘎吱作响,铆足劲儿发出“噗噜咯”的声响,敲了整点。两点。当钟声颤悠悠地逝去时,她看见她的父亲起身,用他出庭时不露声色的嗓音向与会者发言:

“先生们,今天为我们讲话的是格雷迪· 欧汉隆先生。不需要我介绍了。有请欧汉隆先生。”

欧汉隆先生起身说:“诚如奶牛在冰冷的清晨对挤奶人所讲的,‘感谢你们温暖的手’。”

她以前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欧汉隆先生,然而,从他开场白的要旨里,她清楚认识到欧汉隆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他就和一般人一样,平凡、敬畏上帝,辞了工作,把全部时间投入到维护种族隔离大业上。哎,有些人就是有奇怪的爱好,她思忖。

欧汉隆先生长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一张像骡子般执拗的脸;他戴了一条丑得吓人的领带,没穿外套。他解开衣领扣子,松松领带,眨眨眼睛,用手梳理头发,然后进入正题。

欧汉隆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这儿上的学,娶了一位南方淑女,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如今,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坚持南方的生活方式,不让黑鬼和最高法院来命令他或其他任何人该做什么……一个种族愚笨得像……本质上低劣下等……蓬乱的卷毛头……仍在树上……油腻而臭烘烘……娶你们的女儿……破坏种族的纯正……杂交……杂交……拯救南方……黑色星期一注……比蟑螂更下贱……上帝创造了多个种族……无人知晓原因,但他计划把他们区隔开……假如不是这样,他会把我们创造成同一种肤色……回非洲去……

她听见她父亲的声音,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温暖、安谧的过去讲话。先生们,倘若这个世上存在一条我信仰的口号,那就是:人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无人享有特权。

这些冒出水面的黑鬼牧师……长得像猿猴……嘴巴像五百克的食品罐头……歪曲福音书……法庭宁可听信乱党分子……把他们统统拉出去,以叛国罪枪毙……

在欧汉隆先生鼓噪的长篇大论下,一段反驳他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法庭起了难以察觉的变化,庭上,她俯视着同一批脑袋。当她把目光投向房间另一头时,看到陪审席里坐着陪审员,泰勒法官主持审判,他的速记员像领航员似的坐在下面,在他的前方写个不停;她的父亲站在那儿:他从一张桌前站起身,她能看见桌旁那个蓬乱的卷毛头的背影……

阿迪克斯· 芬奇鲜少接刑事案件,他对刑法没有兴趣。他接这个案子的唯一原因是,他知道他的当事人是无罪的,他怎么也不能让这个黑人男孩因为一位由法院指定的心不在焉的辩护律师而进监狱。这个男孩通过卡波妮找到他,向他讲述了他的遭遇,并告诉了他真相。真相是丑陋的。

阿迪克斯成功掌握主动,牢牢抓住起诉书漏洞百出的要害,向陪审员表明立场,取得了梅科姆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胜利:他使一个被控强奸罪的黑人男孩无罪开释。这场诉讼的主要证人是个白人女孩。

阿迪克斯拥有两项重大优势:虽然那个白人女孩才十四岁,但被告受到的指控不是法定强奸罪,因而阿迪克斯能够并实际证明双方是你情我愿的。还有一个事实让你情我愿的观点比正常情况下更容易证明——被告只有一条手臂,另一条在锯木厂的一次事故中被截去了。

阿迪克斯使出浑身解数,怀着出于本能的厌恶——深恶痛绝至此,唯有知道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消除那份厌恶——把这场官司打到底。陪审团做出裁定后,他在中午时分走出法庭,回家洗了一个蒸汽浴。他从未计算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从不回顾。他永远都不知道有两双和他本人相像的眼睛在从楼座上看着他。

……问题不是流鼻涕的黑鬼会不会和你的小孩一块儿上学或坐在公共汽车的前面……问题是基督教文明能不能继续存在,或者我们会不会成为乱党分子的奴隶……黑鬼律师……践踏宪法……我们的犹太朋友……杀害了耶稣……投票给那个黑鬼……我们的爷爷……黑鬼法官和治安官……隔离是平等……百分之九十五的税收……给那个黑鬼和那条老猎狗……追随那头金牛犊……宣讲福音书……罗斯福老太太……黑鬼的贴心人……款待四十五个黑鬼却冷落一个青春纯洁的南方白人少女……休伊· 朗注,那位有身份的基督徒……黑得像烧焦的引火柴……贿赂最高法院……正直的白人基督徒们……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为了那个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