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于是,我跑过门厅,钻进我和妹妹共享的房间。进屋时,我刚好看见妹妹将一把刀藏在床下。我大感意外,问她藏刀干什么。她说是为了对付敌人,说完便扭头面朝墙壁。尽管心里十分害怕,我还是不由得偷笑起来。我这个妹妹啊,虽然年龄不大,可有时候心眼儿却比谁都多呢。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准备睡觉,可我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而且痒得难受,感觉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我的身体。我试着睡觉,但试了半天却连眼睛都无法合上。那情形就像圣诞前夜等着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一样。
躺到半夜时,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你们不走?为什么?”妈妈问爸爸。随后便听爸爸回答说:“我和阿古都是男人,怎么能和你们一起走呢?如果别的男人都留下来照看自家的房子,而我们却灰熘熘地随着你们逃之夭夭,那像什么话啊?嗯?我们不能那么做。”接着,妈妈又说了:“不行,不行。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吧。何必要骨肉分离呢?上帝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爸爸说:“你不懂。”妈妈说:“万一你们死了呢?那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像有些女人那样半死不活地坐在大路边卖自己的头发?”接着,爸爸便吼了起来:“够了!这是我和我的长子应该为村子做的事!”可妈妈也不甘示弱,她同样吼道:“你的长子,你的长子!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不讲道理。让儿子跟我一起走吧。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天天都会有人死掉,谁还会在乎你的长子有没有留下?”
我一阵反胃,因为躺的时间太久,还因为我不想看见战争里打打杀杀的场面。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留下爸爸一个人,自己却跟着妈妈逃命,那样别的男人会笑话他的。所以,我便盯着天花板,听雨滴吧嗒吧嗒地落在屋顶上,以及蜥蜴到处找地方躲雨的声音。可我还是睡不着,因为恐惧填满了我的心。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我。我睡意还浓着呢,他也是一脸倦容。但他像风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搞得每个人也都紧张起来。我问他我们要去哪儿。他只是说:“别担心,别担心。”
稍后,我们全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向村子中央走去。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像过节一样,只是人们的脸上看不到笑容。各家各户随便选一个角落,妈妈们带着各自的孩子,身旁放着红白条纹的袋子,里面装着他们一次能拿的全部东西。我们静静等着,直到天上下起了雨。雨点像成千上万只昆虫铺满地面。人们个个愁眉不展,纷纷跑到村广场附近的房子里躲雨。男人们疲惫不堪,女人们战战兢兢,只有小孩子们一脸懵懂,他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下午晚些时候,大队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庞大的白色卡车,车身一侧写着大大的两个黑色字母:UN。车还没有完全停稳,头戴蓝色帽盔、身穿绿色迷彩服的军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首先整队,然后高声喊我们上车。我看着爸爸帮妈妈拿起行李袋,和其他女人、孩子一起走向卡车。爸爸嘴角低垂,一脸悲痛与无奈。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妹妹和妈妈。妈妈拉着我,一再叮嘱我要记得祷告,祷告。她说:“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全家团圆了。”随后,爸爸把妈妈推上了卡车。现在,我仍能想起妈妈拉着我的手时的感觉,想起我和爸爸站在原地,目送载着妈妈和妹妹的卡车开向远方的情景。那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的经历依旧清晰。村子里只剩下男人和稍大一点的男孩子。人们情绪低落,因为战争夺走了一切。没有了女人,村子已经不像以前的村子:该做饭的时候看不到炊烟,街上没有了卖野豆的老太婆,也没有了拉家常的人堆儿。男人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待着,好像死了亲人一样。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再后来,情况更糟。我只能透过破烂的屋顶看一眼外面的光。整个屋里热气蒸腾,我大汗淋漓,短裤和汗衫像泡了水一样紧贴在皮肤上。那间屋里藏了多少人呢?我不清楚,但起码有十或十五个吧,甚至更多。十几个人的恐惧集中在一起发酵,那气息连闻都闻得到,况且整间屋子里还充斥着浓浓的汗酸味儿。屋外,到处都是枪声、喊声、惨叫声。
我问爸爸:“他们会打死我们吗?会打死我们吗?”
有人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闭嘴!”是爸爸打的吗?屋里很黑,但我知道打我的人不是他。我的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儿。我知道血是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的。我用胳膊擦了擦嘴,但汗水蜇得我的嘴唇一阵刺痛。我想看看周围,可只有屋顶那些小窟窿里才透进一点点光。门锁着,我哪里都去不了。我们所有人都无处可逃,因为外面是个子弹乱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