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16页)

皮姆也从大学的告示板上发现外交乐园艾尔芬诺(Elfenau,瑞士伯尔尼一风景优美的绿化区)有一座英国教会的存在。他迫不及待,常常连着两三个星期天都去。他祷告,然后在户外自在翱翔,与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握手,尽管为数不多。

他深情款款地凝望老妈妈们,与其中几个坠人情网,在她们帘幕深垂的家里吃蛋糕,喝沉闷无趣的茶,用他曲折离奇父母孤零的身世引她们入迷。很快的,他内在那个离乡背井的游子,已经要靠每周一次的英国陈腐气息熏陶才能继续生活。这座拥有后台强硬的外交官家庭、古老大不列颠子民和可疑亲英派人士的英国教会就成为他的学校教堂,以及他所曾背弃的所有教堂。

可以与之匹敌的是三等铁路餐厅,不必工作时,他可以点一杯啤酒,整夜坐在“蓝色唱片”

抽烟抽到想吐,幻想遇见最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旅人。今天,车站已经是充塞时髦精品店与塑料装潢餐馆的室内购物中心,但在战争刚结束的年代,这里仍是灯光昏暗的爱德华式驿站,大厅有雄鹿标本,墙壁上是解放的农民挥舞旗帜的壁画,还有永不消散的腊肠与炸洋葱香味。头等餐厅里坐满身穿黑西装领间围餐巾的绅士,但三等餐厅却影影绰绰,酒气充天,满是干非法勾当的巴尔干人,醉意醺然地唱着不成调的歌。皮姆最喜欢的桌子是靠衣帽架的镶板角落,一个名叫伊莉莎白、神圣不可侵犯的女招待会多给他一碗汤。

那一定也是欧林格先生最喜欢的位子,因为他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往这张桌子走,充满爱意地向伊莉莎白鞠躬。他穿着领口挖低车缝镂空折边的传统服装,也对皮姆鞠躬。他烦躁不安地把弄陈旧的公文包,扯着不听话的头发,问道:“我们打扰你了吗?”声音里满是喘不过气来的焦虑,一边还打着那只因皮带系得太紧而呜咽不已的黄色老松狮犬。如今我已明白,这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他最好的代理人所做的伪装。

欧林格先生看起来长生不老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五十岁。他的外表苍白软弱,微笑中带有歉意,脸颊有酒窝,但松垮垮的像老人的屁股。

即使最后他终于肯定他的椅子没被更有权势的人占用,仍非常缓慢微弱地放低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更有资格坐下的人赶走似的。自认是常客的皮姆,从他毫不抗拒的胳臂上取走棕色的雨衣,找了个衣架挂起来。皮姆暗下决定,他迫切需要欧林格先生和他的黄色松狮犬。当时他的生活正值休耕期,一个星期没和别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动作让欧林格先生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激漩涡里。欧林格先生对皮姆展现最友善的微笑。他从书报架上抓起一份《联邦》,埋头猛读。他低声叫狗守规矩,无甚用处地轻拍它的鼻子,尽管它表现出的耐性已堪称典范。但他说了一句话,让皮姆有机会解释说:很遗憾我是外国人,先生,我还无法听懂你的方言。所以拜托请说高地德语(High German,亦即各地通用的标准德语),并请谅解。之后,他又说自己姓“皮姆”,因为他听到欧林格先生告白说他是欧林格,好像这个名字暗含某种骇人的轻蔑意味,接着又介绍那只松狮犬是巴斯托先生,让皮姆霎时极不愉快地联想起倒霉的巴托先生。

“但你的德文说得好极了。”欧林格先生抗议道,“我一下子就以为你是从德国来的!你不是?那么你从哪里来,恕我冒昧?”

这是欧林格先生仁慈的善意,因为当时没有人会真的把皮姆的德文误认为货真价实的德语。

因此皮姆告诉欧林格先生他的生平故事,这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事,然后以他自己椎心刺痛的问题令欧林格先生目眩神迷。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欧林格先生感受到他多愁善感的魅力——但皮姆的努力事后却证明全无必要,因为欧林格先生无可选择地必须与他结交。他赞美每个人,怜悯世间的每个人——但对他们必须与他分享世界的可悲厄运却毫无所感。欧林格先生说他娶了一位天使,还有三个极具音乐天分的天使女儿。他说他继承了他父亲在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让他非常烦恼。的确也是,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得每天勤勉地起床,让工厂的运营更有起色。

欧林格先生说巴斯托先生已经跟了他三年,但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在努力帮他找主人。

为了以相等的慷慨情怀回报,皮姆描述了他在闪电战中的经验,那夜他到考文垂(Coventry,英格兰中部西米德兰郡城市)探望姑妈,碰上他们轰炸大教堂;姑妈家离教堂正门只有百来码,但奇迹似的并未夷为平地。摧毁了考文垂之后,他又在想像力的极致力作中化身为海军上将的儿子,穿着晨袍站在宿舍窗前,镇静地观望一波又一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学校,好奇他们这次会不会丢下穿得像修女的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