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4/16页)

“你不知道外国人不准在瑞士地下室晾衣服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方言,而是清晰的高地德语。

“恐怕我不知道。”皮姆说。他环顾四周想找人道歉,却看见一个瘦巴巴的人蜷缩在安乐椅里,一只苍白的长手抓住拼布毛毯直盖到脖子,另一手拿着书。他戴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脸上一道下垂的小胡子。看不见腿,但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尖凸,交叠的样子很不对劲,像是一把钉到一半的三脚凳。欧林格先生的手杖靠在椅边。

抓住毯子的手指间一缕雪茄烟雾。

“在瑞士,禁止贫穷,禁止外国人,而且完全禁止晾衣服。你住在这里吗?”

“我是欧林格先生的朋友。”

“英国朋友?”

“我叫皮姆。”

一只白手的手指发现小胡子,开始捻着往下扯。

“皮姆阁下?”

“叫我马格纳斯。”

“但你有贵族血统?”

“嗯,没什么特别。”

“而且你是战争英雄。”陌生男子说,发出一阵在英文里可能代表怀疑的吸吮声。

皮姆不喜欢这个说法。他告诉欧林格先生自己的身世已是陈年往事,听到旧事重提令他惊慌。

“请问您是哪位,容我这样问?”皮姆说。

陌生男子有些恼怒地搔着脸颊,显然正在考虑选择的范围有多大。

“我叫艾塞尔,打从一星期前就是你的邻居,所以不得不忍受你夜里磨牙的声音。”他说,抽出雪茄。

“艾塞尔先生?”皮姆说。

“艾塞尔·艾塞尔先生。我爸妈忘了给我取另一个名字。”他放下书,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来打招呼。

“看在老天的分上,”皮姆握住他的手时,他缩手大叫,“轻松一点,可以吗?战争结束了。”

皮姆浑身感觉不对劲,于是把衣服留到第二天洗,走上楼去。

“艾塞尔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第二天他问欧林格先生。

“他或许没有。”欧林格先生有些顽皮地回答,“或许这就是他没有证件的原因。”

“他是学生吗?”

“他是个诗人。”欧林格先生很骄傲地说,但这幢房子和诗人格格不入。

“他写的一定是很长的诗。因为他打字打了一整夜。”皮姆说。

“他的确是。而且用的是我的打字机。”欧林格先生说,他满怀骄傲。

我丈夫在工厂里发现他,皮姆帮欧林格太太准备晚餐的蔬菜时她说。其实是守夜的哈普雷奇先生发现他的。艾塞尔睡在仓库的布袋堆上,哈普雷奇先生打算送他去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证件,是个外国人,而且一身臭味,但感谢上帝仁慈,我丈夫及时阻止哈普雷奇先生,让艾塞尔吃顿早餐,然后带他去看医生治他的汗臭。

“他打哪儿来?”皮姆问。

欧林格太太不同以往地有些戒备。艾塞尔从那边来,她说——那边就是边界的另一边,那边就是瑞士之外误入歧途的欧洲,在那里人们开坦克而不搭公交车,饥饿迫使他们不顾礼节地抢夺食物,而非从店里购买。

“他怎么到这里来的?”皮姆问。

“我们认为他是走路来的。”欧林格太太说。

“但他走路不太行。他跛脚,而且弱不禁风。”

“我们认为他意志坚强,而且不得不做。”

“他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有很多种,马格纳斯。”

“艾塞尔是哪一种?”

“我们没问。也许你也不该问他。”

“你从他的声音猜得出来吗?”

“我们也不猜。对于艾塞尔,我们最好别好奇。”

“他怎么病的?”

“也许是因为战争的折磨,像你一样。”欧林格太太露出过于谅解的微笑说,“你不喜欢艾塞尔吗?他打扰你了吗?”

他根本不和我说话又怎么打扰我呢?皮姆想。我听见的只有欧林格先生打字机的咔嗒咔嗒声,他下午来访的女客销魂心醉的呼喊,以及他拄着欧林格先生的手杖到盥洗室的瘸脚走路声,看见的只有他的伏特加空瓶,他飘荡在走廊的雪茄蓝色烟雾,以及他消失在楼梯的苍白空虚身影。

“艾塞尔很棒。”他说。

皮姆早就认定圣诞节会是他一生中最喜悦的一天,而且的确也是——除了瑞克的一封惨绝人寰的信,描述“苏格兰荒野的一栋私人小旅馆万般皆缺,任何一种生活必需品都是天赐之福”。

我后来发现,他指的是,格林依戈那度假地。平安夜。皮姆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负责点亮蜡烛,帮欧林格太太把礼物放在树下。很美妙的,一整天都昏昏暗暗,到了下午,厚厚的雪片开始在路灯下飞舞,阻塞了铁道。欧林格家的女儿在护花使者的伴送下抵达,接着是一对从巴塞尔来的羞涩的新婚夫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的记忆有些模糊。然后是一个法国天才,名叫尚一皮耶,专画鱼的侧面。在他后面,是一个满怀歉意的日本绅士“山”先生——但这个姓非常令人费解,现在我知道了,因为“山”这个字是日本地址的一个用词。山先生在欧林格先生的工厂里扮演某种工业间谍的角色,回想起来着实令我莞尔,倘若日本人真的试图抄袭欧林格先生的生产方法,他们的工业生产必将倒退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