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4/5页)

照片的内容包括:投射在褪色砖墙上的不同暗影的对比;粘在西克尔湖岸边的羽毛……米娅还尝试着在各种材质的表面上印刷照片:羊皮纸、铝箔、报纸。有一个系列的作品占据了整面墙壁,是米娅花了好几周的时间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拍的。起初工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小山丘脚下的一片棕色空地,山丘上渐渐长出青草,变得葱茏翠绿,山顶还冒出一丛灌木,灌木丛后面,一座三层的棕色小楼缓缓建了起来,仿佛一只钻出地表的怪兽,叉车和卡车在工地上穿梭往来,如同鬼魅般拖着虚影。最后一张照片上,一辆推土机在平整地面,像压碎一只肥皂泡那样推平了整座小丘。

“我的上帝,”理查德森太太说,“这些都是你的作品?”

“有时候,我需要先把半成品挂到墙上观察一阵子,然后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米娅环顾四周的照片,似乎把它们当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旧影,需要经常看看才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

理查德森太太靠上去仔细看一幅皱着眉头、穿牛仔装的女孩照片。这是米娅和女儿开车进入俄亥俄州的路上,偶遇人群游行,抓拍下的。“你很有创作肖像的天赋,”理查德森太太评价道,“抓拍小女孩的角度选取得太棒了,简直可以直接看到人物的灵魂。”

米娅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她在表示谦虚。

“你应该考虑专门创作人像,”理查德森太太建议道,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不是说你现在创作不专业,但你完全可以专门成立一个人像摄影工作室,比如为婚礼或者订婚仪式提供服务,一定很受欢迎。”她朝墙上的照片挥了挥手,仿佛这样能更好地说明自己的意思,“老实说,你还可以为我们全家拍照,我会付钱的,当然。”

“也许吧,”米娅说,“可是如果这样,就得遵照人物自身的意愿,以他们选择的方式展示他们想要展示的东西,而我更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自己选择的方式展示人物。所以,我恐怕会让你失望了。”她平静地微笑着,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尴尬,急于想出点话来回应她。

“你的作品中有出售的吗?”她问。

“我有个朋友在纽约开画廊,她帮我卖照片。”米娅伸出手指,抵在眼前的一张照片上,描摹照片里那座生锈的铁桥的轮廓。

“啊,我也想买。”理查德森太太说,“请不要拒绝我,假如我们都不去支持艺术家,又怎么会出现伟大的作品呢?”

“你真是太慷慨了。”米娅瞥了窗户一眼。理查德森太太察觉到她的冷淡,有点儿恼火。

“卖照片的收入足够支撑你们的生活吗?”她问。

米娅认为,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是怀疑她可能付不起房租。“我们总能过下去,”她说,“不管用什么方式赚钱。”

“可也有照片生意不好的时候吧?当然,绝对不会是你的错。一幅照片通常能卖多少钱?”

“无论如何,我们总能过下去,”米娅重复道,“假如有必要,我会做点兼职,比如打扫房子和做饭什么的。我现在在‘幸运宫’上班,就是沃伦斯维尔路上的那个中餐馆。我从来不欠账。”

“噢,我可不是说你会欠账啊。”理查德森太太急忙抗议。为了转移话题,她扭头去看最大的那幅照片——单独挂在壁炉架上方,主人公是个跳舞跳到一半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照片像慢镜头一样记录了她的动作细节:伸展的胳膊从腰侧、体侧和头顶划过,在相纸上留下了拖曳的剪影。所以,在理查德森太太眼里,这女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张朦胧的大网包围,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把女人变成蜘蛛。”她老实承认道。艺术家的思维真是异于常人,理查德森太太暗忖,米娅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好奇,毕竟她此前从未遇到过像米娅这样的人。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她每周都称一次体重,虽然她的体重从来不会与医生所认为的健康标准相差三磅以上。为了保持身材,她煞费苦心,每天早晨都只吃二分之一杯谷物片(包装盒上标注的一人份),不多不少,量杯是她从希格比百货店特地买的;晚餐时只允许自己喝一杯红酒——因为新闻上说红酒对心脏有益——还在酒杯上做了记号,标出合适的量;她每周上三次有氧操课,运动时佩戴心率表,以确保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以上的燃脂心率。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守规矩、相信社会秩序植根于个人的自律。自少女时代开始,到上高中、进大学、交男朋友、结婚、找工作、贷款买房、生儿育女……她始终坚持按部就班的做事原则,买的车必然配有气囊和自动安全带,家中常备割草机和吹雪机,洗衣机和烘干机缺一不可。简而言之,她只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美好的人生,同时也是她想要的生活,当然,这种生活谁都想要。然而现在却来了个米娅,彻头彻尾的异类,这个女人竟然能毫无愧疚地自行制定规则,理查德森太太发现,米娅和她家墙上的那张“蜘蛛舞者”的照片一样,既令她困扰不已,又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有些想像人类学家那样好好地研究一下米娅,弄明白为什么她会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又是如何做到的;与此同时,她又觉得不安,想对米娅保持警惕,就像对一只危险的野兽保持警惕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