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3/7页)

讲台上的彼得斯夫人灌下一大口咖啡。“奥芬巴赫。”她咆哮着举起右手,学生们纷纷翻动乐谱。

奥芬巴赫的《奥菲欧》刚刚演奏了十二个小节,彼得斯夫人就扬起了胳膊。

“有人跟不上节奏了,”她用琴弓指着坐在第二小提琴手身后的德雅·约翰逊,“德雅,从第六小节开始拉。”

大家都知道德雅非常害羞,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抬头看了老师一眼,开始拉琴,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她的手在打战。彼得斯夫人摇摇头,拿琴弓敲打着讲台。“弓法不对,下,上——上,下,上。再来。”德雅战战兢兢地又拉了一遍,学生们敢怒而不敢言。

彼得斯夫人又呷了一大口咖啡。“站起来,德雅。这次给我态度端正点,大点声,让大家都听听不应该怎么拉。”德雅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哭出来,但她还是把弓放在弦上,再次开始。彼得斯夫人又摇了摇头,声音比小提琴高音还要尖厉:“德雅。下,上——上,下,上。难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需不需要我用黑人英语再给你解释一遍?”

就在这时,伊奇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扯住彼得斯夫人的琴弓。

可她说不出——哪怕对米娅讲述事件经过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也许部分原因是德雅·约翰逊总是愁眉苦脸,好像时刻担心天会塌下来。大家都知道,德雅的母亲是护士,她和塞丽娜·王的母亲在克利夫兰市立医院上班,她父亲是西区某处仓库的经理。校乐队里其实并没有多少黑人小孩,德雅的父母来看女儿表演时,都是坐在没有几个人的观众席后排,他们也从来不和其他家长聊天,谈论滑雪和春假之类的话题。自德雅出生起,他们一家就住在西克尔最南端的一座舒适的小房子里,人们开玩笑说,别看德雅在西克尔从幼儿园一直上到高中,但每年说的话全部加起来都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因为伊奇刚入校就成了第二小提琴手,许多拉小提琴的孩子都嫉妒她,说她的坏话,阴阳怪气地叫她“新来的”,但德雅从不掺和这种事。伊奇进校后的第一周,学生们有天从乐队练习室里出来,德雅看到伊奇的书包拉链开了,立刻跑过去帮她拉好。过了几周,伊奇急匆匆地在书包里翻找卫生棉条,却怎么也找不到,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德雅伸过胳膊,往伊奇手里塞了个东西,“给。”她说,摸到手心里的塑料包装,伊奇立刻感激地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对伊奇而言,看到彼得斯夫人当着所有学生的面找德雅的麻烦,堪比眼看着有人把一只小猫拖到街上,举起砖头砸猫的脑袋。她只觉得心脏猛地揪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先行一步,抓过彼得斯夫人的琴弓,搁在膝盖上掰成两截,又把断掉的琴弓扔到了老师脸上。彼得斯夫人突然爆发出一声粗嗄可怕的号叫,挥手打掉了眼前的断弓(中间还有一截马毛做的弓弦连着),手中的保温杯也滑落在地,溅了她一身咖啡。练习室里一片哗然,偷笑声、尖叫声、嘘声此起彼伏,连脖子上都滴着咖啡的彼得斯夫人抓住伊奇的胳膊肘,拖着她去了校长室。在校长办公室等母亲过来时,伊奇只想知道德雅现在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尴尬,她很想看看德雅的表情。

虽然很肯定米娅能够完全理解自己的做法,但伊奇不知道如何把每个细节都转换成语言,她只能说:“彼得斯夫人是个贱人,她没有权利对德雅说那种话。”

“然后呢?”米娅说,“你打算怎么办?”

以前从没有人问过伊奇这样的问题,她已经习惯了忍气吞声。入校第一周,读过T. S. 艾略特的作品后,她在学校所有的公告牌上贴了几句艾略特的诗:“我曾用咖啡勺衡量过我的生活”“我有没有勇气吃一个桃子?”以及“我有无勇气打扰这个宇宙?”。这首诗让她想到自己的母亲:理查德森太太喜欢拿标准容量的茶匙量奶油,看到伊奇咬没洗过的苹果,会担心女儿农药中毒,她给每一件事都定了规矩。这首诗也让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姐姐,当然也包括那些与莱克西和崔普相似的人。其实,伊奇觉得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和她的哥哥姐姐相似,他们都非常重视穿正确的衣服、说正确的话、与正确的人交朋友。她想象过学生们看到告示牌上的诗句时会有什么反应——“是谁贴的?”“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到它们,有所思考,有所触动,看在上帝的份上,是时候醒过来了。然而,第一节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赶着去上下一节课,有的匆忙穿过楼梯间,有的在交换课堂笔记或者对答案,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告示牌上的诗句。第二节课刚结束,她就看到有个板着脸的保安撕掉了印着诗句的纸片,公告板上只剩下“青年慈善会”“模拟联合国”和“法语俱乐部”之类校园社团的广告。入校第二周,贝拉米老师请学生们在课堂上背诵一首诗,伊奇选的是菲利普·拉金的《这就是诗》,她(作为一个只有十四岁半的孩子)认为这首诗相当准确地总结了人生为何物。然而,还没等她背完第一句“他们弄糟了你,你的妈咪和爹地——”,贝拉米老师就专横地打断了她,让她坐下,并且给她打了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