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5/6页)
厨房另一头,正在擦柜台的米娅愣住了。
“消防局?”她问,“哪里的消防局?”
莱克西摆摆手。“我不知道,我猜在东克利夫兰的什么地方。”对她而言,细节并不重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麦卡洛太太说,有个消防员去门口抽烟,发现她在一个纸箱里,”莱克西摇摇头,“她像扔小狗一样被扔掉了。”
“麦卡洛太太打算留下她?”
“我想是的,”莱克西敞开食品柜,拿出一条谷物棒,“他们早就想要孩子,然后米拉贝尔就出现了,像奇迹一样。他们一直打算领养孩子,肯定会是很好的父母。”她剥下包装纸,丢进垃圾桶,上楼去了。厨房里的米娅陷入了深思。
为理查德森家干活得到的报酬虽然可以支付房租,但米娅和珀尔仍然需要钱买食物、付电费和油费,所以她每周会到“幸运宫”做几次替班,换来的薪资和食物恰好能够满足两人的需要。“幸运宫”有一位大厨、一位副厨、一个帮工和一个全职服务员——贝比,她比米娅早来几个月,两年前从广州来美国,尽管她的英文很蹩脚,但她喜欢和米娅聊天,因为这位富于同情心的倾听者从来不会纠正她的语法,或者露出听不懂她的话的表情。当她们给外卖配送的塑料餐具裹餐巾纸的时候,贝比给米娅讲了不少她自己的事,米娅却很少与贝比分享自己的故事,但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她知道人们很少注意到这一点——前提是,你得是个出色的倾听者,这意味着你需要让倾诉者不停地谈论她自己。过去的六个月,贝比几乎把她的全部人生故事都告诉了米娅,正因如此,莱克西在厨房里说的话才会引起米娅的注意。
一年前,贝比生过一个孩子。“我那时害怕极了,”她告诉米娅,手指拨弄着餐巾纸,“没有人帮我,我没法上班,也睡不着,整天抱着孩子哭。”
“孩子的父亲呢?”米娅问。贝比说:“走了。”“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两周后他就消失了。有人告诉我,他回广东去了。我来这里都是为了他,你知道吗?以前我们住在旧金山,我在牙医诊所做接待员,赚得不少,老板也很好。后来他在这里的汽车厂找到工作,他说克利夫兰更好,因为这里东西便宜,旧金山贵,搬到克利夫兰,我们就能买得起房子,带院子的。所以我跟着他来到这里,然后……”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叠整齐卷好的餐巾纸放到筷子和刀叉上,一股脑儿塞进袋子里。“这里没人说中文,”她说,“我去应聘接待员,他们说我的英文不够好,我找不到工作,没人帮我看孩子。”米娅意识到,她很可能得过产后抑郁症,甚至濒临精神崩溃,孩子不肯吃奶,她就没有奶了,又丢了工作——去医院生孩子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找来的打包塑料杯的工作也泡汤了——没钱买配方奶粉。最后——这是米娅的推测,她觉得并非巧合——在绝望中,贝比来到一个消防局,将孩子放在门口。
几天后,两个警察发现贝比躺在公园里的长椅下,因为脱水和饥饿而失去了意识。他们把她送进收容所,她在里面洗澡吃饭,吃了抗抑郁药,三周后离开了那里。她想过找回孩子,但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而且她只记得自己把女儿留在了一个消防局门口,却不记得是哪个消防局了。当时,她抱着孩子在城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经过那个消防局时,她看到暗夜中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于是心念一动。她不知道克利夫兰究竟有多少消防局,也没人愿意帮她找孩子,警察告诉她,把孩子留在消防局门口之后,她就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更多信息。
米娅知道,贝比非常想要找回女儿,并且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现在她有了工作,虽然工资少,却也算稳定,她租了新公寓,情绪也安稳下来,但就是不知道孩子去哪儿了,女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候,”她告诉米娅,“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可究竟哪一个才算噩梦?”她拿袖口抹着眼睛,“我找不到孩子了?还是孩子一直跟着我?”
多年的流浪生活中,米娅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留恋。不留恋任何地方、任何住处乃至任何人或事。珀尔出生后,米娅带着她辗转四十六处城镇,将个人物品的数量控制到最少——只能装满一辆大众车。她们很少在一个地方久待,往往在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的时候就搬走了,也不会与已经认识的人保持联系。每次搬家,她们会扔掉所有可以抛弃的东西,把米娅在当地完成的作品全部寄给安妮塔出售,仿佛彻底抹除了她们对此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