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吉尔伯特

出院之前,我去探望了瑞秋。癌症病房看上去很像我住的病房,只不过那里的小病号更沮丧一点。确实是嘛,我总不能骗人吧?他们的脸色更加苍白,显得更加虚弱,更加瘦骨嶙峋,病得更重。那里有个小子(其实也有可能是个女孩子)闭着眼睛坐着轮椅,一动也不动,身边没有任何人照料,而我不得不强压下一阵心悸:如果那男孩其实已经咽了气,那怎么办?院方就这样任由死者躺在轮椅上不搭理吗?简直活像“噢,没错,这是吉尔伯特。他已经晾在那儿三天了!我们觉得他颇为警醒世人——哪个活人不会死呢”。

瑞秋显得比大多数患病少年气色好,但她秃得一塌糊涂。真的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适应。每隔几分钟,我就望望她的头,或者只是想想她的光头,尽量忍着不去张望,紧接着我便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厄尔说得没错,那颗秃头确实很像达斯·维达摘下面具后露出的脑袋:雪白雪白,像被煮熟过,隐隐露出些青筋和纹理,还有点坑坑洼洼。

不过,至少她的状态还不错。她身体虚弱,声音沙哑,但见到我露出了微笑,眼中神采奕奕——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神采。也许那神采只不过是因为院方给她吃了些极其强效的止痛药。毕竟进了医院,谁说得清吃了什么药。

“嗨。”我说。

“你身上最妙之处在于,你不是个袜子玩偶。”瑞秋说。

她的话是《你好,好死不送》里的一句台词。《你好,好死不送》是我和厄尔恶搞詹姆斯·邦德系列电影的仿作,剧中每个人其实都是个袜子玩偶。不知为何,瑞秋引用那句台词跟我打招呼,听上去真是笑死人。

“呃呃,噗。”我说。

“多谢你来探望我。”

“呃,我只是碰巧在附近嘛。”

“呃,我听说了。”

拜那句《你好,好死不送》台词所赐,我不由得放松了一丝警惕。通常来说,一旦麻痹大意,你便会发现自己顺嘴说出了一生中最混账的话。眼下便是一例。

“是啊,我觉得,要是无缘无故就来探望你,看上去不是有点怪吗?所以我让厄尔弄折了我的胳膊。呃,好让我暗度陈仓,唔。厉害吧。”

哎哟,我的天哪。这句话一开始,我的“混账指数”是个扎扎实实的4.0,倒是颇为正常,到了“暗度陈仓”一词,我的“混账指数”已经飙升到9.4,句末则毫不费力地完爆10.0。事实上,我的“混账指数”说不定已经破表。

毋庸置疑,我的那句话并没有哄得瑞秋心花怒放。

“也许,下次你再来探望我,用不着什么‘暗度陈仓’。”

“呃,我发现了,嗯,没错。”

“要不然,你根本没必要来。”

“不是这样的。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

“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明白。”

“嗷呜。”

我们双双哑口无言,所以我又“嗷呜”了一声。

“嗷呜。”

“那是什么声音。”

“北极熊在懊悔。”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北极熊是自然界中最懊悔的动物。科学家们不清楚其中缘由,但说来说去,反正在动物王国中,北极熊最能表达遗憾之情。听听它们的声音多么动人心弦,多么余音绕梁吧——嗷呜呜呜呜。”

又笑又喘,咳嗽。随后瑞秋说:“其实你不应该逗我笑。”

“哎呀,对不起。”

“不,我喜欢北极熊,但只要一笑,我就会觉得有点痛。”

“瞧,现在我又后悔扮北极熊逗你,但这种后悔的感觉偏偏让我想要再扮北极熊逗你。因为,现在北极熊真的非常懊悔。”

她幽幽地笑了一声。

“北极熊什么都懊悔。他爱死了鱼和海豹,他们可是他的朋友。他恨死了自己不得不捕杀鱼和海豹,吃掉他们,但北极熊住在好远好远的北边,没办法去全食超市……”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抱歉,抱歉。我必须悠着点。”

“哈哼哼。没关系。”

“好吧。”

又是一阵沉默。不经意间,我望见瑞秋那颗好似煮熟的秃头,于是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是进门后第十四次吧。

“那你感觉怎样?”我问道。

“感觉很不错。”她说。她显然在说谎。她看上去还打定主意多说几句,好让我少担心她一些,但说话似乎让她筋疲力尽。“不过觉得有点虚弱。不好意思,刚才听你说需要一个借口来探望我,我就吼了你,我病了嘛。”

“我生病的时候对人也挺凶。”

“是吧。”

“你看起来很不赖。”我撒了个谎。

“才不是。”她说。

我说不好该如何接招。显然,我不能红口白牙非要咬定她看上去真的很不赖,毕竟她在医院里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谁住院整整一个星期还能看上去神采奕奕?于是到了最后,我说:“作为一个刚做完化疗的人,你看上去真的很不赖。”看样子似乎这话让她觉得还蛮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