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向斯特拉文斯基 即兴致意 往日的呼唤(第4/13页)

为什么这样激烈?是因为我们身上的浪漫主义,上一世纪的遗产,在反抗对它最为彻底、最为全面的否定吗?斯特拉文斯基是不是违背了隐在每个人深处的关于存在的需要?需要认为潮湿的眼睛好过干枯的眼睛,放在心口上的手好过揣在裤袋里的手,信仰好过怀疑主义,激情好过平静,忏悔好过认识?

安塞迈特从对音乐的批评转向对其作曲者的批评:如果说,斯特拉文斯基“不曾,也没有试图把他的音乐变成表现他自己的一个行为,这并不是出于一个自由的选择,而是由于他的天性的某种局限,由于缺乏对他自己的情感活动的自主(最好不说是由于他的心灵的贫乏,心灵只有当它有什么可以去爱的时候,才不会贫乏)”。

见鬼!安塞迈特,最忠实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心灵的贫乏?这位最热忱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爱的能力?他从哪里拿来这种断言:心灵在伦理上高于大脑?那些卑下之举,有和没有心灵的参与,不是也一样做得出来吗?狂热分子们,手上沾满鲜血,他们不会吹嘘伟大的“情感行为”吗?我们能不能终有一天结束这个愚蠢的情感调查?这个心灵的恐怖?

什么是表面,什么是深刻?

崇尚心灵的战士向斯特拉文斯基进攻,或者,为了拯救他的音乐,竭力将其与作曲者的“错误”观念分别开来。“拯救”可能没有足够的心灵的作曲家的音乐,这番好意,经常表现在对待上半时的音乐家的态度上,包括对巴赫:“二十世纪的后辈害怕音乐语言的进化(这里所针对的是斯特拉文斯基拒绝追随十二音体系派——米兰·昆德拉注),并以为通过他们所谓‘重回巴赫’就可以拯救他们的贫乏,在后者的音乐上他们犯了很深的错误;他们竟厚着脸皮把这一音乐说成是‘客观’的、绝对的音乐、除了纯粹音乐的意义以外没有其他的意义……只有机械的演奏可以在某个怯懦的纯粹主义时代让人相信巴赫的器乐曲不是主观的和表现性的。”我自己在这里特别引用了这些词句,表明安东瓦纳·哥雷阿(ANATOINEGOL′EA)1963年那篇文章的满腔热情的特点。

出于偶然,我发现了另一位音乐学者的一篇小评论文;他涉及到拉伯雷的伟大的同代人杰诺坎(CL′EMENTJANEQUIN)①,和他的所谓“描述性”作品,例如《鸟之歌》(LECHANTDESOISEAUX),或《女人的啼叨》(LECA-QUETDESFEMMES);“拯救”的意图是同样的(我自己来强调那些关键词):“这些作品,然而,却流之于肤浅。可是,杰诺坎却是一个比人们所说的要全面得多的艺术家,因为除了他的不容否认的美好的天赋,在他那里,人们所遇到的还有温柔的诗意,在情感表达中的直入心胸的热忱,……这是个细腻的、对自然美敏感的诗人,也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女人的歌颂者,他善于在表达时找到温柔的、赞赏的、尊敬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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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L′EMENTJANEQUIN(CHAFTELLERAUFT?1485-PARIS1588),法国作曲家,巴黎复调歌曲大师之一。

让我们记住这些词:好与坏的极端用形容词肤浅和它的反面,言下之意,深刻来确定。但是杰诺坎的“描述性”的作品真的是肤浅的吗?在他的若干部作品中,杰诺坎改编了一些非音乐的声音(鸟的歌唱,女人们的闲聊,街巷里的嘈杂声,一次狩猎或一个战役的声响,等等),借助于音乐手段(通过合唱)这个“描写”由复调音乐来工作,一边是“自然主义”摹仿(它给杰诺坎带来新的令人赞叹的音质),一边是造诣甚深的复调音乐,两个几乎不相容的极端之结合令人神往:这就是艺术,细腻、游戏、快活和充满幽默。

然而,正是“细腻”、“游戏”、“快活”、“幽默”这些词被情感报告置于深刻的对立面。那么什么是深刻,什么是肤浅?对于杰诺坎的批评者说来,肤浅的是“美好的天赋”、“描写”,深刻的是“情感表达中的直入心胸的热忱”,和对女人的“温柔的、赞赏的、尊敬的语气”。因而,凡触及情感的便是深刻。但是,也可以用别的方式来给深刻下定义:凡触及本质的都可谓深刻。杰诺坎在其作品中所触及的问题是音乐的本体论的根本性问题:声响与乐音之间的关系问题。

乐音与声响

当人创造出一种乐音的时候(唱歌,或弹奏一件乐器),他把声响世界分成两个截然分开的部分:人造声部分和自然声部分。杰诺坎曾试图,在他的音乐里,让它们接触在一起。这样他便在十六世纪中期预示了比如雅那切克(JANACEK)(他的对口语的研究)、巴托克,或采用极为系统方式的梅西安(MESSIAEN,他从鸟的歌唱中吸取灵感)后来在二十世纪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