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2/19页)

在南斯拉夫外省的小城里,激动人心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所以这位农民冠军的初次亮相,对于集聚在那里的这帮绅士来说立即就成了轰动性的新闻。大家一致决定,无论如何也得让这位神童在城里待到明天,以便把国际象棋俱乐部的其他成员都召集起来,尤其是好到城堡里去通知那位狂热的棋迷——西姆奇茨老伯爵。神甫以一种全新的自豪心情打量着他所抚养的这个孩子,但是在为自己慧眼独具而感到乐不可支的时候,却不愿耽误自己的职责——应做的主日礼拜【2】 ,于是表示同意把岑托维奇留下来,作进一步的考验。于是年轻的岑托维奇由棋友出钱住进旅馆,当晚他第一次见到抽水马桶。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棋室里挤满了人。岑托维奇一动不动地在棋盘前坐了四个小时,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抬起来看一下,就战胜了一个接一个的所有棋手。最后有人建议下一盘车轮战。大家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让这位脑袋不开窍的少年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他一个人同时跟好几个棋手对弈。岑托维奇一搞清楚这种下法,就进入状态,拖着他那双沉重的咯吱作响的靴子缓步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结果八盘棋他赢了七盘。

此后,大家进行了广泛的讨论。虽然严格说来这位新冠军并非本城居民,可是当地的地区自豪感却熊熊地点燃了。这么一来,地图上的这座迄今为止还几乎没有被人注意的小城,说不定会第一次获得向世界输送一位名人的荣誉呢。一位名叫科勒的经纪人平时专门介绍女歌星、女歌手到驻军歌舞剧场去演出,这时也表示,他在维也纳认识一位杰出的小个子国际象棋大师,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资助,他就准备把这位年轻人安排到那里去接受棋艺方面的专门培养。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一个奇特的对手,当即便认捐了这笔款项。从这一天开始,这位船夫的儿子就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了,令世人为之惊讶不已。

半年以后,岑托维奇便掌握了国际象棋技艺的全部奥秘。不过,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弱点,这一弱点让他后来多次在行家面前露出马脚,并为他们所嘲笑。因为岑托维奇始终不会凭记忆下棋,用行话来说,就是不会下盲棋,即使下一盘也不行。他完全缺乏那种把棋盘置于无限的想象空间的能力。他面前总得有张画着六十四个黑白相间的方格的棋盘和三十二颗摸得着的棋子;在他享有世界声誉的时候,他还随身带着一副棋盘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当他想把一盘名棋复盘或是解决某个问题时,直接就能具体看到棋子的位置。这点瑕疵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却暴露出他缺乏想象力,这就像音乐界一位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不打开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一样。但是这个奇怪的缺憾并没有影响岑托维奇令人惊讶的飞黄腾达。他十七岁就获了十多个国际象棋奖,十八岁摘取匈牙利象棋比赛冠军,二十岁终于夺得世界象棋冠军。那些棋风最凌厉的冠军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气方面个个都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他坚韧而冷峻的逻辑面前却一一败下阵来,就像拿破仑败在慢腾腾的库图佐夫手下,汉尼拔败在费边·康克推多手下一样,据李维的记述,康克推多也是在小时候就表现出冷漠和低能的显著特点。于是,卓越的国际象棋大师的画廊里第一次闯进了一位与精神世界完全不沾边的人。要知道,画廓中的国际象棋大师行列里汇聚了智力超凡的各种类型的人物——哲学家、数学家,以及计算精确、想象力丰富和往往富于创造性的人物——可是岑托维奇却只是个农村青年,他反应迟钝,寡言少语,即使是最精明的记者也休想从他嘴里套出一句有新闻价值的话来。当然,岑托维奇从不向报纸提供精练的警句格言,不久报上刊登了关于他这个人的大量逸事,这一点也就得到了弥补。在棋桌上,岑托维奇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从他离开棋盘站起身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荒诞不经的、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而且无可救药。尽管他穿了一身庄重的黑西服,打了豪华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一枚有点显摆的珍珠别针,尽管对指甲作了精心修剪,但是他的整个举止风度仍然是那个头脑简单、在村里替神甫打扫房间的乡下少年。他极其粗俗吝啬,贪得无厌,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的天赋和声望去捞取一切可以捞取的金钱,那样子既笨拙又厚颜无耻,惹得棋界同行觉得他既好笑又好气。他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总是下榻在最便宜的旅馆;只要答应给他报酬,即使是最寒碜的俱乐部,他也去下棋;他同意把自己的肖像印在肥皂广告上,甚至不顾竞争对手的嘲笑——他们深知,他是个连三句话都写不好的草包——把自己的名字卖给一本叫作《国际象棋的哲学》的书,实际上为那个专门以逐利为目的的出版商撰写这本书的是一名加里西亚大学的学生,是个无名之辈。像所有性格坚韧的人一样,他也根本不懂得可笑一说,自从在世界比赛中取胜以来,他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觉得,所有那些绝顶聪明、才智过人、光彩夺目的演说家和著作家也都在他们各自的战场上被他一一斩于马下,尤其是他挣的钱比他们多,这个具体事实将他原来的犹豫不决变成了冷酷的、往往是拙劣地有意显露的趾高气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