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第7/11页)
不过,每天都会响起预备警报。有时,还会拉响空袭警报。每当警报响起,伊泽的精神就会陷入焦虑之中。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附近会有空袭,家里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实际上,他担心的唯一事情是白痴女会因为空袭而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让自己跟她的事情在近邻中广为散布。这种事让伊泽感到不安,因为对那种情况是否会发生缺乏把握,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下来前回家。伊泽无法消除心中这种低级的不安,对此惨境不知做过多少次毫无意义的反抗,他觉得至少应该向裁缝店主倾诉自己的秘密。可是,伊泽又对自己的这种卑劣的坦白感到绝望。究其实质,那只不过是一种试图自我欺骗的可悲手段,即被害人通过极其简单的告白来化解内心的不安。伊泽诅咒并愤恨自己在本质上同低俗的社会一样卑劣。
白痴女有两副表情,伊泽永远也忘不了。当他拐向巷口时,或登上公司的楼梯时,或从电车中的人群中走出来时,随时都会突然想起她的那两副表情。每当此时,伊泽的一切思想都会突然凝固,血液瞬间涌上头脑,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第一副表情是伊泽第一次接触她肉体时的样子。尽管这件事本身在第二天就变得好像发生在一年前一样,然而她当时的神情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伊泽的脑海里。
从那天起,白痴女成了一个每天都在准备接受伊泽亲近她的肉体的人。除此之外的生活,她丝毫都不去考虑。白痴女不断地等待着伊泽的亲近,虽然他只用手触摸过她的一部分肉体,而对白痴女来说,那就已经是肉体行为。所以看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好像时刻都准备着进行肉体行为一般。令人吃惊的是,有时在深夜,伊泽只是用手触碰到了白痴女,她那熟睡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白痴女的肉体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律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一直在等候着肉体的快感。但是,醒来后,她的脑子不会想任何事情,里面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白痴女有的只是昏睡的灵魂和活着的肉体!醒来的时候,灵魂在沉睡。睡着的时候,肉体在清醒,她有的只是不自觉的肉欲。这肉体在所有时间里都清醒着,像一条虫子似的做出不厌其烦的、蠢蠢欲动的反应。白痴女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具肉体而已。
白痴女的第二副表情是伊泽跟她一起躲空袭时的样子。有一天恰好是伊泽的休息日,大白天,离伊泽家不远处的地方遭受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轰炸。伊泽没有挖防空洞,就和白痴女一同钻入壁橱里,藏身在被褥后面。轰炸集中在距离伊泽家四五百米的地区,感觉房屋随着大地的震动不住地摇摆。轰炸声响起后,人的呼吸和思考全都中断了。就算是同样落下炮弹,燃烧弹和炸弹的可怕程度也大为不同,其差异如同青蛇和蟒蛇之分。燃烧弹尽管会发出“轰隆”的可怕声响,但没有落地的爆炸声,它们的声响在头顶上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用“虎头蛇尾”来形容燃烧弹爆炸是不准确的。根本谈不上“蛇尾”,简直就是“无尾”,因此燃烧弹缺少绝对的恐怖感。然而,炸弹在降落时的声音很小,很低,就像“哗啦哗啦”的下雨声一般。但这家伙在空中划一道线落在地面时,最终会发出仿佛天崩地裂似的爆炸声。当然,很难想象仅一颗炸弹的爆炸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怖感。当炸弹“吱咚吱咚吱咚”地接连在附近发生爆炸时,它带来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恐怖感,绝对会把人吓得要死。除此之处,美国的飞机还飞得很高,在人们头顶上飞过时,仿佛若无其事般发出的“嗡嗡”的轰鸣声,却像一个东张西望的怪兽在挥舞着一把巨斧猛砍。由于无法确定攻击目标,当飞机的“嗡嗡”轰鸣声从很远处传来,投下雨点般的炸弹时,人们愈发因落地的爆炸声而感到不安。等待炸弹爆炸时的恐怖感,会让人们紧张得停止言语,呼吸和思考。那天的轰炸尤其猛烈,散发出一种令人发狂的冷酷之光,让人感到一种面对死神的绝望。
幸运的是,伊泽的小屋四周由公寓楼,怪人家,裁缝店家的两层楼包围着。因此,当临近人家的玻璃被震碎、屋顶被炸塌时,他家的玻璃毫发未损,只是在简陋的小屋前的旱地上落了一顶满是血污的防空帽。伊泽虽然藏身在壁橱中,但他仍用眼睛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后来,伊泽又看了一下白痴女的脸。那是一张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充满痛苦绝望的脸。
啊,人是有理智的。在任何时候,人都会保持理智,做出些许的控制或抵抗。如果连一点儿理智、控制力和抵抗力都没有,那样的人该是多么可悲啊!死神的窗户已经打开了,从白痴女的表情和身体的反应看,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她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流下了一滴眼泪。如果狗会流眼泪的话,那样子恐怕会同狗笑一样,看起来极为丑陋吧。因为,毫无一点儿理智控制而流下的眼泪是这么的丑陋!在轰炸最密集的时候,那些四五岁乃至六七岁的小孩子看起来都很奇怪,他们并不哭泣。他们的心脏如波浪一般跳动,嘴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眼睛睁得极不寻常。小孩子们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安和恐惧,颇为神奇的是,他们甚至比普通的大孩子更为理性,一直在平静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而大人们只能短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也不乏有人控制不住。面对死亡,大人们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担心与恐惧。说起来,还是孩子比大人看起来要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