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第6/11页)

伊泽需要女人。想要女人一直是伊泽最大的愿望。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却被这两百日元限制住了。如果有了女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等所有一切的日常消费,都会受到这两百日元的咒语般的束缚。要是和女人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这两百日元诅咒,女人则会像被魔鬼附体般天天在伊泽的耳边抱怨。到那时,憧憬、艺术和希望将全部消失殆尽,生活就会如同路边的马粪一般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之后便随风飘落,不见踪影,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两百日元的咒语将终日缠绕着女人,她们无法忍受卑微的现实生活,而他自己却连帮对方排解情绪的能力都没有。啊,战争!你以巨大的摧毁力、离奇古怪的公平,审判所有的一切。整个日本将化成一片废墟,人们如泥人般地纷纷倒下。这是多么虚无、多么哀伤,而又多么伟大的爱情啊!伊泽很想在毁灭之神的臂弯中酣然入睡,可空袭警报一响,他又生气勃勃地扎好了裹腿。也许,生命的不安和嬉闹才是每天的生活价值。每当警报解除后,伊泽反而会感到颓丧,绝望的失落感又开始向他袭来。

白痴女既不知道要烧饭也不会烧菜做汤,站在队列中领取配给物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白痴女讲话都不利落,她的心情就好像一块很薄的玻璃片,喜怒哀乐没有大的起伏。她只是在茫然和惧怕中接受别人的意志,并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行动,因此就连这两百日元的恶灵也不会藏于她的灵魂深处。这白痴女简直不就是为我而造出的一个可悲的人偶吗?伊泽和白痴女相拥在一起,仿佛飘飘然地随风行走在黑暗的旷野中,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征途。

尽管如此,伊泽仍感到这种想法有些离奇,甚至觉得不着边际,荒唐可笑。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极为卑小的人的内心早已受到侵蚀的缘故吧。虽然伊泽明白了这一点,但是他总感到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种想法和这淳朴的爱情完全都是不真实的,这是为什么呢?与白痴女相比,本质上,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和住在其他地方的贵妇们也许更有所谓的人性吧?她们的那种人性显然愚蠢之极。

我现在还怕什么,难道还是那两百日元的恶灵吗?可我现在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同那个恶灵绝缘了。难道我还在受那个恶灵的咒语束缚吗?我现在害怕的只是肤浅的世俗。这所谓的世俗仅仅是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小妾、孕妇敢死队员和说话带鼻音、发出鸭子叫一般声音的老板娘们聚集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时嘴里所说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尽管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实,我一直在惧怕那些令人不解的做人法则。

这一夜很短,短得令人惊异(同时,这一夜也是一个漫漫长夜)。黑夜让伊泽觉得无限漫长。然而,不知不觉中,夜空就变得发亮了。黎明的寒气向伊泽的全身袭来,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一样僵住了。伊泽一直都坐在白痴女的枕边,只是不断地轻抚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伊泽开启了别样的生活。

除了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的肉体之外,也别无其他,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仿佛虚幻的一般,在伊泽的身边和他的精神上没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新变化,他只是非常理性地接受这个异常的事件,就像生活中仅仅变化了一下桌子的摆放位置而已,没感觉其他的大变化。伊泽每天早晨上班,白痴女就一个人留守在房间的壁橱中,等待他回来。而伊泽一离开家就会把白痴女忘却,就好像她的存在在记忆中早已不明晰,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发生在十年、二十年前一般,感觉非常遥远。

战争不可思议地让身体健康的人变得健忘,战争所拥有的惊人摧毁力和空间变化能力让世界在一天里发生正常情况下几百年才会有的变化,一周前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几年前发生的一般,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深埋在了记忆的最下层。伊泽家附近的公路、工厂四周的建筑物有很多遭到了毁坏,整个市区一片混乱,人们四处疏散,如飞扬的尘土一般。这也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然而,城市里却看不到任何对毁坏建筑物进行修整的痕迹,就像它们是一年前发生的似的。当你眺望已经被严重毁坏、彻底改变面貌的城市时,眼前是一幅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白天,在伊泽这种健康人所拥有的健忘的繁杂记忆碎片中,始终朦朦胧胧地晃动着白痴女的影子。在昨天行进在车站小酒馆前的疏散队伍中,在队伍走过之后留下的半截木棒上,在遭炸弹毁坏的高楼大厦上的坑洞、大街上的废墟中,伊泽都能隐约看到白痴女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