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第4/8页)

父亲的传记中提到过一个叫尾崎咢堂(亲)的人。父亲十八岁时在新潟交易所做理事,当时,那个人十九岁,是新潟某报的主笔。那个人曾经这样形容父亲,他说父亲是他所知道的新潟人中唯一一个喝醉了酒不会和女人闹作一团的人,然后他又特别补充道:“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咢堂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喜欢加上一个特别的注解,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像是政治家,倒更像是搞文学的人,总是让自己的观点尽量周全,人情化,特别喜欢为之加上一些注解。我的父亲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却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比咢堂更喜欢挖苦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满身都是那种跟咢堂一样的让人厌恶的俗臭。每次想到咢堂的那句“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它是出自我口中,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屑。我每次想到父亲时,总会想起咢堂的那句像是正中了我下怀的话,我因此变得很不痛快。就如同我自己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俗臭一样,我也十分讨厌咢堂那个人。我父亲身上没有咢堂的那种刻薄和暧昧,如果说咢堂算是一个二流人物的话,那么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笨蛋。

父亲的脾性中,最让我惧怕的是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冷漠。母亲和我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最后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集。他总是对我非常冷漠,置之不理。他从不在乎我,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我与他没有任何可以拥有交集的地方。

可是,我经常会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种令人惊异的冷漠。有时我也会对一切置之不理,如果说这背后有什么东西使然,也只是我一心要躲避让人恐惧的世间。当我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置之不理的时,我看到的是整个世间的纷扰,我甚至会将自己也丢给这样的世间,以逃脱这世间给我带来的迷茫。我觉得父亲也是如此,他不牟取私利,不贪求荣华,其实是在放空自己,来躲避世间的纷扰。作为乡村政治家的小头目,父亲已经对此感到知足并沾沾自喜。

在我的冷漠中,除了有父亲的那种冷漠,也有母亲式的冷漠。母亲家原本是一户叫吉田的大地主,那个家族的人都长着犹太式的鹰钩鼻,这种生理特征甚至遗传给了我。母亲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完全是一副犹太人的脸庞,一点都不像日本人。我十岁那年,那位长着鹰钩鼻、蓝眼睛的老人曾经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说:“你这小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伟人,不过也有可能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史无前例的大坏人!”那句略带敌意的调侃像是咒语一般,一直缠绕着我。

两个非亲生的女儿曾想过要杀了母亲,另外,母亲身上的老毛病也一直折磨着她。在我的孩童时代,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时刻与死亡抗争,有些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女人。步入老年之后,她成了一个欣然等待着死亡到来的冷漠老太婆,跟我的关系也逐渐融洽。我没有她那种面对死亡时泰然处之的心境,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胆怯和恐惧。但是,我能深深地在自己身上感到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异常的冷漠。

母亲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有时非常小气,有时又会变得非常豪爽。有时哪怕只是一文钱她也会在乎,而有时她又会毫不吝惜地把东西送给别人。她会十分爱惜每一件瓷器,也会突然有一天把家里所有的瓷器都扔掉,全部置换成新品。她并不是朝三暮四,也不是喜怒无常,在她的心中,爱惜和舍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爱惜的时候小气,舍弃的时候豪爽,她心安理得地将两者分开,并不觉得那些态度本来应该有任何关联。即便在她豪爽地将东西送给别人时,她对别人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送东西给别人而已,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联系,下一次说不定会对人家吝啬之极。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从不会为别人着想。不管什么事情,母亲总是淡然处之,她在心底认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底的冷漠之人。我们家有很多读书人,现在都成了公司老总,董事,还有的做了市长或者当上了将军。大家对父亲的人品都还能忍受,但是对母亲的性情至今无法理解,她就像一个怪物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母亲身上没有半点温柔,可是,她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怀疑,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欣然接受。

母亲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很少会有想不开去记恨别人的时候,但是,在我的孩童时代,那两个想要杀死她的女儿以及我是被她排除在外的。被这样一个女人憎恨,可想而知我的孩童时代是多么黑暗。甚至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盘算着,是选择离家出走,还是干脆自杀掉算了。再加上我原本就生性倔强,因此性格变得更加古怪。从小学起,我就不跟母亲要一分钱,也不会让她帮我买任何东西,我学会了偷自己家的东西。到了中学,我仍然不跟她要钱,哪怕是一文钱。我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卖,用存下来的钱买很多东西,然后送人。有时我甚至连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也会买下来,只是为了送人。而我买东西送给别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想做给母亲看,这是我对她的反抗。那个时候的我,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