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12/16页)

亮作天天绑在身上的行囊里一共有七千多日元,其中绝大部分是他这五年间帮野口干活攒下来的。这几年来,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国家发放,生活费实际上花不了多少,而且信子和克子一直都有姨姥姥救济,等于跟亮作互不相干过日子。因此,母女俩自始至终没花他的薪水,积蓄增加得很快。

亮作最惧怕的,是孤独的未来。这种恐惧来自他“一无所有”的现状。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独特才能,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一无是处。

此刻,亮作的心里已经在想,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栋别墅。拥有自己的房子、田地、水源,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处位于平原尽头的房子,说不定到时候能够免于兵灾战祸呢!

就算屋子惨遭炸毁,只要拥有这片田地,同样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安度余生。

亮作太想把这栋别墅买到手了!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没有钱他就去偷。但是不巧,他恰好有这么一笔钱,能够买得起,所以反而有些不舍得把钱拿出来了。亮作变得有些落寞,觉得买下别墅的话,就好像钱是被人骗走或者偷走了。

不过,尽管如此,亮作还是认为拥有房子、田地和水源绝不是一件坏事。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能变成那样一种人。一种欢天喜地的期望油然而生。多么美好的人生!多么美妙的战争!

亮作那满是皱褶、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两千日元的话,我就买了。”

“你说什么?我若非急着要疏散,才不会这么低价卖掉呢!现在五千日元能买什么?像你这种没有房屋,没有土地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我也是劳苦多年才达成心愿,拥有了这栋房产。你非要用这点儿钱来亵渎我的话,我还不如放把火把房子烧掉算了。”

“我并不是亵渎,只是没钱。”

“那到此为止,没钱有什么可谈!”

“那么,三千日元成交!”

“谁跟你成交?”

“我只有这么多了。”

“所以说,没有钱就到此为止!”

“你真卑鄙!”

“为什么这么说?”

“你既然要跟我这种只能住鸡舍的人谈买卖,理应事先考虑到我的能力范围才对啊!”

“我不跟你争辩了。你若是律师,杀人犯们该有多高兴啊!你一定能够把盗窃和欺诈论证为正当职业,把债权人辩成大罪人。”

“你跑来同我谈这笔生意,就是为了要侮辱我、嘲笑我?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十足的大罪人!”

“与大善人相比,我更愿意你叫我大罪人呢。”

“你这是存心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故意让我产生期待,然后再将我推落谷底!之前我没有任何希冀,反而能够安心居于鸡舍中。现在,你将我用力抛向高空,然后再让我落到地上,这样我就失去了平和的心境。你硬是让我变得如此绝望!就如同斩断了我的四肢,然后告诉我‘加油,活下去!’。你到底想要把我么怎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把这土地和房子卖掉,搬到轻井泽去。”

“那好,我出两千五百日元,你可以卖给我这一半的土地、房屋、水源,你觉得怎样?”

“你若能找到另一半的买主也可以啊。”

亮作皱起了眉头,旁若无人似的哭了起来。

“我本来已经忘掉了那些痛苦的回忆,屈膝苟活在鸡舍里。我拼尽一切努力,终于过上了宛如蛆虫一般的生活,我无视一切流言和屈辱,总算拥有了对任何事情都不喜不悲、不抱希望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现在你把它们全部夺走了,又把我已经忘掉的那些悲伤又重新塞回到我的心中。不,那是一种更大的悲伤!它就像一个大火球,在我体内肆虐,将悲伤塞满了我心中每一个角落。现在,我仿佛回到了三月十日那天,在可怕的空袭中,熊熊火焰在我身后猛追不舍,扑向我的背部,我该如何是好!现在,我的耳中全是舰炮射击的声音,漫天火光,山摇地动,天崩地裂,碎石飞溅,火势越来越大。我已被万物抛弃,众叛亲离,举步维艰,我要怎么办才好!”

亮作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接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渐渐地,野口有些可怜他了。如果卖亮作三千日元,只够用来搬家,但若不卖,迟早都会毁于兵灾战祸,三千日元卖掉也比白白丢掉要好啊!

但是再一想,同情换不来任何东西。战争是个冷酷的大恶魔,在恶魔面前只剩下了人的命运,谁也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预知,一个小时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种命运。想要同情别人,太自不量力,愚不可及了!

“不过,也不是只有这里才会变成战场,迟早整个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子。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东挑西捡,一会儿嫌便宜一会儿嫌贵,我很羡慕你这种处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