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15/16页)

一弯新月正悬挂在山的尽头。

“水鸟亭山月。就是它了!”

他削好了竹片,用小刀刻上了字,一块门牌做好了。

在伊东周围的山上,残留着无数战时为防止敌军登陆而挖的洞穴。与防空洞不同,这些洞穴是为陆战做准备的,通常挖得非常大,坦克和卡车也可以随部队一同隐蔽到里面。

离市区最近的一处洞穴成了乞丐的居所。在伊东,田间有温泉喷涌,旅馆和渔市街有大量的残羹冷炙可供食用,所以这里成了乞丐和流浪狗的天堂。住在上野地下通道的一些人听说了此事后,开始纷纷移居至此。没过多久,已经大约有六十多户人家定居在此地。

其中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据说曾是一位初中(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老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乞讨得到的食物营养充足,总体说来,这里的乞丐每一个都气色俱佳,身体也不见瘦弱。除此之外,他们还能随心所欲地跑去田里泡温泉。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非常干净,与战时无家可归的人们比起来,可要整洁得多。能够辨认出他们是乞丐,只是因为他们总是背着水桶、饭盒、锅具和针线等一整套生活用品走在路上。甚至有些比较时髦一点儿的人,会经常被外地来此旅行的客人当成了登山家。

那位曾担任过初中教师的老者被大家亲切地称呼为“老爷子”。他非常有精神,说他是仍在从教的中学老师甚至都会有人信,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威严。这股威严主要来自于鼻下的一撮胡须,以及他那冥想般的眼神。当然,倘若他没有因营养充足而保养良好的光滑皮肤,或许威严也会失去大半。

老者好像深爱着孤独和逍遥。他身上总是背着一套生活用品,缓缓走在街头时,淡定而从容,丝毫看不出任何职业上的追求。偶然遇到路上施工的工人时,他会喃喃地说道:

“道路扩建,道路扩建。”

除此之外,当他看到路旁涌出的温泉时,就会小声重复道:

“温泉涌出,温泉涌出。”

偶然间,老者来到了水鸟亭前,这是他第一次走过水鸟亭前的小路。他身上的这份逍遥也许并非跟职业没有关系。水鸟亭一直孤零零地伫立在田地中,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路过这里。

在水鸟亭的门前,老者突然停下了一直沉稳的脚步。是什么东西让他停下了脚步呢?那可是几乎不会为外物所动的哲人般的脚步啊!

是水鸟亭的门牌。

“水鸟亭山月,水鸟亭山月。”

老者读了两遍后,重新迈开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又嘟囔道:

“水鸟亭山月,啊,原来是浪花曲(水)师的别墅呀!”

接着,他又重复道:

“浪花曲师别墅,浪花曲师别墅。”

正在院墙边耕作的亮作,悄悄目睹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听到了他说的话。惊讶和恐惧迎面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新的物品不断出现,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将猪食配发给人,有时还会停发一个多月的时代。将自家田地的作物视为绝世美味,将其万般珍惜的时代已然过去了。现在,花钱便能买到肉,买到砂糖,还能买到外国的奶酪,甚至连苏格兰的威士忌也能买到。几年前,一尾沙丁鱼都是绝世珍品,可如今,在伊东的渔市街上,那些竹荚鱼和青花鱼的鱼干连野狗都不屑一顾;在温泉街,用伊势虾做成的菜肴只动了一筷子便被扔进了垃圾桶。

穴居在山洞里的那些乞丐们渐渐地活得近乎圣贤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不愁吃,不愁住,而且营养充足。

只有亮作一个人——不,应该是改名后的水鸟亭山月,仍旧待在这里。他得到了并拼命守卫着的,只是一栋房子和一些田地而已,他的衣食住行跟战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亮作吃着自家田地里种的粮食,不再奢求更多。他没有钱,没有工作。他是这片温泉和田地的主人,这给了他太多的虚荣,这种心境与“斜阳族”(“)一词竟然不可思议地完美契合了。亮作现在已经心生骄傲,不会再在街上捡地上别人掉落的东西,更不屑于去求职,去工作。

亮作知道在穴居的山洞中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老爷子”。他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子”一边嘟囔着“道路扩建,道路扩建”,一边逍遥自在地走在路上。他也听说过,那个人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

当亮作得知“老爷子”的存在时,他最初曾感到了一种具有讽刺性意味的满足。当上中级教员曾是自己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只是从未如愿。现在,他自己成为了温泉和田间别墅的主人,而那位前中级教员却只能穴居在山洞里。

但是,随着战争阴影的慢慢淡去,亮作困在了这样的生活里,感到的悲伤不断加剧。“老爷子”的样子无数次地在亮作的脑海中浮现,“老爷子”的存在是他心中最可怕的秘密,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