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7/16页)

一抹微笑在亮作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没想过要疏散逃命。我准备同其他一亿日本人一样跟敌人同归于尽,我要对国家忠诚到底。况且,日本是不会输的,虽然可能还要等上几年,但是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等到那时,我的这些书就会派上用场。我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梅村兄,你可要知道,战争就如同百万道闪电同时迎面而来,极其残酷。一点点的不服输或微不足道的固执坚持,对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军正在制造秘密武器,待敌军上当中计,便发动全面攻击,我军会使出绝杀技,一举赢得胜利。此乃我军既定的作战妙计。”

亮作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野口面露微笑,紧盯着他,似乎对他敬佩不已。

“锅碗瓢盆、衣服,还有棉被等东西,可以搬到鸡舍来,我帮你保管。那些东西要尽量疏散,都是必需品。至于那些书,最好趁着还有点儿价值的时候赶快卖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火引子被烧掉。”

“嗯,是啊,确实有可能变成火引子的,不是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连皇宫的围墙和国宝佛像都可能被烧得滚烫。我们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我的书或许也是同样的命运。”

野口闻言,只能做出愈发敬佩的样子。他已经放弃了跟亮作争辩的企图,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信子和克子在新年休假期间,住到姨姥姥家去了。她们给学校寄了一张诊断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烧掉了亮作的家,也烧掉了野口的家,不过两人的命都保住了。

亮作一直都相信日军大本营的公告以及报纸上的报道,以为战况颇佳,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此前的空袭并未使他蒙受重大损失,因此他对空袭掉以轻心,连防空洞都没有挖。他家附近一带本来也不适合挖防空洞,只要一挖,地面就会有水喷出,所以就算想挖也无能为力。

亮作的所有家产无一幸免,都被焚烧殆尽,但好歹人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这已经算是万幸。

空袭在傍晚时分开始,敌机开始轰炸,四面八方已经陷入火海之后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炸弹落下的声音就迅速逼近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空袭的可怕,先把衣服穿好,将一小包现金绑在腰上,然后才开始逃命。

亮作跑到屋外一看,四周已是烈焰熊熊,放眼望去一片通红。热风卷地而来,一股热浪突然扑向他的脸。他疼得又叫又跳,哭喊着朝下风处拼命奔跑。

对于逃生的路线,亮作全然不知。侥幸没死,只是因为他跑得快。身后火焰紧追不舍,身前亦有烈焰阻挡,亮作只能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不知道朝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坚固建筑物、防空洞或者宽敞公园的方向奔逃。但是,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亮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跑出了多远。当黎明到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家成了一片废墟。在破碎的瓦砾下面,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那些书籍被烧毁后的形状,只是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在东京还有很多屋子没有被烧掉,在日本各地也有无数的房子还完好,但亮作已经无家可归。

才过了不到半天时间,亮作已看到了无数烧焦的尸体。他已经看腻了这些,连驻足观看的心情也慢慢消失。然而,只要他一看到自己那已经变成废墟的家,悲伤便从心底涌出,泪如雨下。那一带的路上和防空洞里全都是烧焦的尸体,站在火灾废墟上的,除了亮作再无其他人。

野口的住宅和工厂也被大火烧了个精光。亮作朝他们走近时,只见野口夫妻和子女抱成一团,灰头土脸,浑身是泥,宛如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

一家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着亮作慢慢走近。野口喃喃说道:

“一切都被烧掉了。”

野口语气中透着无力和难过,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家也被烧光了。除了这身衣物,我已一无所有。”

“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振作一点儿吧。”

野口面露狰狞,言语间充满了敌意,但在亮作听来,却充满了人情味。

亮作很想上前抱住野口,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野口的手。他的心中悲愤交加,感慨万千,不禁呜咽起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

“振作一点儿。”

野口轻轻将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我就是个笨蛋!”

亮作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你也看到了,遍地都是尸体,再机灵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