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0/20页)

“您没有在热带生活过……您不会知道,一个黄种贱胚抓住白人‘老爷’的自行车而且命令他,命令‘老爷’留在原地,这是多么无礼。我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他摇晃了一下,但仍然没有撒手……他那细长胆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奴隶般的惊恐……但他捏住车把,捏得死紧死紧……‘你留在这儿。’他又嘟哝了一句。

“幸亏我身边没有手枪,否则我一定会对这个蛮子开一枪。

“‘滚开,下流胚!’我咆哮道。

“他看着我,瑟缩成一团,但没有松开把手。我对准他的脑门儿又是一拳,他还是不松手。这时我气得发狂……我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她可能已经脱身了……我朝他的下巴颏上来了个真正的拳击手的一击,把他打得滚倒在地……现在自行车又由我支配了……我跳上车座,但是车子扭来扭去……搏斗的时候轮辐弄弯了……我试着用发抖的手把它掰直……没有弄成……于是我把自行车横摔在路上,扔在那个混蛋旁边。他流着血,挣扎起身躲向一边……当时——不,您不可能明白,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显得多么可笑,如果一个欧洲人……不过我当时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她,追上她……于是我跑起来了,像疯子似的顺着大路跑过去,从一间间的茅舍旁边跑过去。土民们惊奇地挤在门旁观看一个白人,一名医生在怎样奔跑。

“我跑到车站时已是满身大汗……我的头一个问题就是:‘汽车在哪儿?’‘刚刚开走……’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他们想必觉得我是个疯子,浑身泥污满头大汗,跑过来打老远就大叫大嚷地问着……我看见车站后面路上的远处有汽车喷出的白烟……她跑掉了……成功了,正如她坚定不移冷酷无情的盘算都必须成功一样。

“但是溜掉对她并不管用……在热带地方,欧洲人彼此之间是无密可保的……谁都认识谁,任何区区小事都能掀起轩然大波……她的司机在政府消夏大厅里待了一小时并没有白费……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全知道了……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住在……嗯,家在政府所在的城市里,从这儿坐火车去要走八小时……她……嗯,据说是一个巨商的妻子,非常富有,出身名门,是英国人……还知道她丈夫在美国待了五个月,最近就要回来,带她到欧洲去……

“‘可是她,’这个想法像毒药似的使我坐卧不宁。‘她有情况超不过两三个月……’”

“直到现在我还能向您解释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在此以前我还可以理解自己……作为医生能对自己的症状作出诊断。可是自那以后我仿佛得了寒热病……我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就是说,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无聊,然而,我身不由己……我已经不理解我自己了……我像中了邪似的往前跑,眼前只有一个目标……不过,请等等……也许我还是能使您明白……您知道马来亚热带癫狂症是怎么回事吗?”

“癫狂症?有一点印象……马来亚人常患的那种类乎酒后失态的病……”

“这比酒后失态厉害……这是一种疯癫,是人患的一种狂犬病……一种突发性的平白无故就去行凶杀人的狂想症。任何酒精中毒都无法与之相比……我在那儿居留期间曾研究过几起这类事故——对别人的事,我们往往是又聪明又实际!——但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可怕疾病的神秘病因……总之,和气候有关系,和这种郁闷的、捆绑在人身上似的溽热的气候有关。它像雷雨一般压迫神经系统,直到最后神经系统一下子崩溃……即所谓热带癫狂症,是的,热带癫狂症——是这样:有那么一个非常普通的马来亚人,心地也蛮善良,喝着自家酿的酒……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一副漫不经心少气无力的样子……就像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样……而他会突然跳起来,拿起一把匕首跑到街上去……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跑上不管遇见谁,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会用自己的双刃弯刀把他砍倒,见到血他会更加兴奋……他口吐白沫,像狂人般地吼叫着……然而,他不停地跑呀,跑呀,两眼直瞪前方,尖声喊叫着,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一直这么吓人地跑下去……村里人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挡住癫狂症患者……他一来,人们就喊着,警告别人:‘狂人来了!狂人来了!’于是大家都闻声奔逃……而疯子狂奔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遇见谁就杀谁……直到人们开枪把他打死,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訇然倒毙。

“我从自己消夏凉棚的窗子里看见过一回……那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就因为我见过,所以我明白自己在那些日子的表现……我也是那副样子,眼神呆滞可怕,我发疯似的往前冲……跟踪着这个女人……我不记得是怎样做完这一切的,这是以奇迹般的疯狂速度进行的……十分钟之后,我就骑上人们借给我的一辆自行车飞驰回去,把一套外衣往箱子里一扔,拿了钱就驱车上火车站了……我走了,既没有跟当地的官员打一个招呼……也没有指定一个代理人接替我的工作,连住房也扔下不管了……仆人们围住我,妇女们都很惊讶地询问我,但我没有回答,连头都不回……急忙赶到火车站,搭上头趟列车就进城去了……从这女人走进我的房间之后,还未超过两小时,而我却把自己的整个生活都抛在脑后了,热带癫狂症驱赶着我,奔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