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1/20页)

“我不顾死活地朝前奔……晚六点到达……六点十分我已在她家门口,吩咐通报我来了……还是……您懂吗……我能做出的最无聊最愚蠢的事……但热带癫狂症患者圆睁着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不见自己奔往何方……过了几分钟仆人回来了……礼貌而冷淡地说……夫人感到不适,不能接待……

“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在房子周围徘徊了一小时,荒唐地希望她兴许会派人找我……然后我才在斯特兰德旅馆租了一间房子,叫人给我房里送两瓶威士忌来……威士忌加上两倍的安眠药片救了我……我终于睡着了……在这不顾死活的奔跑当中,这场混沌不清的昏眠是我唯一的喘息之机。”

钟声响了,坚定而沉重的两下,在几乎是凝滞不动的柔和空气中流荡回响,旋又在喁喁低语般永无止息的潺潺水声中消失。下面的水声顽强地伴随着坐在我对面暗处的那个人热切激昂的叙述;我觉得他吃惊地抖了一下,他的话音中断了。我又听到手摸瓶子的声音和轻微的咕嘟声。接着,他仿佛定了定神,又用比较平稳的声调说了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实在很难描述给您听。我现在想,当时我在发烧,无论如何,我是处于极度兴奋的近于疯狂的状态之中——像我对您说过的,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不过别忘了,我是星期二晚上到的,而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横滨来的轮船到达;因此,只剩下三天了,作决定、想办法,就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了。您要明白:我知道应该立即帮助她,但跟她说不上话。我感到恼火的是,必须请她原谅我那种可笑的莽撞行为。我明知道每一瞬间都是宝贵的,也知道这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却没有机会哪怕悄悄地跟她说上一个字,给她一个暗示,因为正是我那种愚笨的发疯似的追逐吓坏了她。这是……是的,请等一等……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跑着去追赶另一个人,为的是警告他前面有人要杀死他,他却把警告者当做凶手而迎着自己的坟墓继续朝前狂奔……她只是把我看做一个追逐她、想侮辱她的疯子,而我……最荒谬不过的正在于此……我已经压根儿不再想那件事……我被彻底打垮了,我只想帮助她、效劳……为了帮助她,即使犯罪、杀人我也在所不辞……但是她,她不明白这一点。早晨,我刚醒来,立刻就跑到她的住所。门前站着个男孩,就是昨天挨我耳光的那个男孩,老远一发现我——他想必是在等我——立即便钻进去了。他这么做可能只是要进去悄悄通报我来了……啊,不明真相,真叫人痛苦万分!……也许,当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要接待我……但就在我看见他时,记起了自己遭受的凌辱,我没有胆量再作拜访……我的双膝发抖了。我到了门前又折了回来,我走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她也许正在等候我,她的苦恼也不亚于我。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该做什么好了,城里的街道被烈日炙烤得火烫……我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立即叫了一辆马车,直奔那位找我帮过忙的副总督,并让人通报我来访……我的外貌大概有些异样,因为他看我的神色带有一点惊疑,在他的客套当中流露出一种不安……也许,当时他已经看出我是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我坚决地向他声明,要求把我调到城里来,我在现在的岗位上待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调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无法向您转述,他是怎样看我的……嗯,就像医生看病人那样……

“‘您的神经受不住了,亲爱的大夫,’他说,‘我十分明白这一点。嗯,这是可以设法安排的,不过得稍微等一等……比如说,等四个星期……我首先得帮您找一个代替的人。’

“‘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回答道。

“他又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必须忍耐,大夫,’他严肃地说,‘医疗站不能没有医生。但是我答应您,今天就着手办这件事。’

“我站在他面前,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被出卖的人,是一个奴隶。我满腔怒火,要进行反抗,但这个圆滑的人抢先说:

“‘您离群索居,大夫,到头来变成一种疾病。我们大家都很奇怪,您为什么从来不到这儿来,从不休假。您需要更多的交际,需要娱乐。至少今天晚上要来——今天省里举行招待会,所有侨居此地的人将济济一堂。一些人早想认识您,常常问起您,希望把您调到这儿来。’

“他最后几句话使我一惊。问起我?会是她吗?我似乎立即变了一个人,我用最礼貌的方式感谢副总督的邀请,并答应一定准时来。我果真准时来了,甚至太准时了。我得对您说,我简直是急不可耐,头一个来到政府大厅;黄皮肤的仆人们悄没声儿地急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光着脚板走起来摇摇摆摆的,我仿佛模糊地觉得,他们在背后讥笑我。长达一刻钟之久,在这鸦雀无声的席前准备工作中我是唯一的欧洲人。我是如此孤单,以至听得见坎肩口袋里怀表的嘀嗒声。终于有两三位政府官员带着他们的家眷来了,后来总督本人也来了,跟我作了长时间的谈话;我专心听他讲,自认回答也很得体,直到我忽然被一种神秘莫测的不安情绪所侵袭。我失去了应付能力,开始答非所问。我尽管背对着大厅的入口,但却立即意识到她进来了,她已在这里了。我无法跟您解释我怎么会产生这种令人心神不安的信念的,但是,我一边跟总督聊天,听他说话,而同时我却感觉到她就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幸而总督很快就结束了谈话,否则,我会不顾礼貌地转过身去。我的神经受到神秘的牵引,我的欲望无比强烈。果然,我还没有完全转过身去,就看见她分毫不差地正在我下意识地感觉到的地方。她穿一件舞会上穿的黄色连衣裙,她那优美瘦削纯净无瑕的肩膀有一种象牙般的淡雅光泽;她在谈天,身边围着一群客人。她微笑着,然而我在她的脸上捕捉到某种紧张的神色。我走近了些——她看不见我——细细审视这微笑,这种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微笑,浮漾在她薄薄的唇边。这笑容重又使我陶醉,因为它……因为我知道这是假的,是虚伪,是高超的伪装。今天星期三,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星期六她丈夫乘坐的轮船就要到了……她怎么还能这样微笑,这样……这样镇定,这样无忧无虑地微笑,还这样懒洋洋地用手戏弄着扇子,却没有由于恐惧而把它揉成一团?我……我,一个外人……面对着那一时刻,两天来心里战战兢兢……我,一个外人,为她分担惊恐,忧心如焚……而她却参加舞会并在那里微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