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3/20页)

“‘啊!大夫,您到现在才想起给我的孩子开药方……瞧这些学者!……’

“旁边的一对男女善意地跟着笑了……我明白了,当时我被她扭转危局的妙手绝艺弄得头晕目眩……我在皮夹子里翻了一会儿,然后匆匆忙忙地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她不慌不忙地收了起来……接着又用冷淡的微笑谢了我……就走了……头一秒钟里我如释重负……看到她巧妙地遮掩了我的失态莽撞,挽回了局面……但我当时也即刻明白我失去了一切,明白这个女人因我的急躁荒唐而憎恨我……甚于憎恨死亡……我明白了,即使我上百次地走到她家门口,她也会把我当成一只狗那样赶走。

“我摇摇晃晃地在大厅里走着,感觉到人们在看我……我的样子想必是很古怪的……我走进小卖部,一连喝了两三杯……四杯法国白兰地……这才没有晕过去……神经再也受不住了,好像扯断了……后来我像个罪犯似的,悄悄地从旁门溜了出去……不论把世上的什么财富给我,也不愿再在这大厅里走一趟了,她的笑声还在那里的墙壁之间回响……我走了……也弄不清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什么酒馆吧……我像一个希望忘却的人那样喝个没完……但是我并没有醉……笑声还在我耳边回响,刺耳的,愤恨的……我怎么也忘不掉这可恶的笑声……后来我在港湾附近徘徊……我把手枪留在旅馆里了,不然我一定开枪自杀了。我不再想别的事,走了回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柜子左边的抽屉里放着我的手枪……只有这个念头。

“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开枪自杀……我对您发誓,那并不是胆怯……对我来说,把扳开了的冰冷的机头往下一按,那倒是解脱……但是,怎么跟您解释呢……我觉得自己还有责任……该死的责任,我对她还有用,她还需要我,这个想法使我发狂。当我到旅馆时,已经是星期四的早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经对您说过……轮船星期六到,而我知道,这个女人,这个骄傲而自负的女人,在丈夫和上流社会面前是无法忍辱偷生下去的。啊,一想到轻率地丧失了宝贵的时间,想到我愚蠢的轻浮行为把任何及时挽救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我是多么痛苦……几小时地,我向您发誓,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小时,绞尽了脑汁,想找出一个办法去接近她,改正我的错误,帮助她……至于她不允许我再去找她,这一点我完全清楚……我的全部神经还感觉得到她的笑声以及鼻翼愤怒的颤动……我几小时几小时地在我那间斗室里心急如焚地跑过来跑过去……已经是白天了,时近中午……

“我忽然被什么东西推到桌旁……我抽出一沓信纸,开始给她写信……我全都写了……我像一只挨打的小狗哀嚎着,我请求她原谅,说自己是疯子,是罪犯……求她相信我……如果她希望的话,我答应几小时内从城里、从这块殖民地销声匿迹,如果她希望,我可以去死……只要她原谅我,相信我,允许我在这最后的致命时刻帮助她……我写了满满的二十页……这大概是一封疯狂的、不可思议的信,类似痴人说梦。当我从桌旁站起来的时候,我浑身是汗,房屋在眼前晃动,我必须喝一杯水……然后才试着把信通读一遍,但开头几句话就叫我害怕……我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叠好,就要装进信封里去……忽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找到了真正要说的决定性的话。我又抓起了笔,在最后一页附上一句:‘我在斯特兰德旅馆这儿恭候您表示宽恕的片言只语,如果七点以前得不到回信,我就开枪自杀!’

“然后我叫来了一个男孩,吩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终于都说出来了!”

我们身边有东西滚动发出的声音,他的一个过猛动作把威士忌酒瓶给碰翻了。我听见他用手在甲板上摸着,突然一下子抓住了空瓶子;他猛地一挥手,把空酒瓶扔进了大海。沉默了几分钟,他又接着说了起来,说得更加热切,更加激动和急促。

“我已不再是一个虔敬的基督徒了……对我来说,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如果有,那我也不害怕了——它不可能比当天早晨我所度过的那几个小时更可怕。请您设想一下,一间太阳晒着的小屋,中午显得更加炎热……这间小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钟,一把手枪,而桌旁有一个人,他两只眼睛紧盯着秒针……这人不吃不喝,不抽烟,一动也不动,他一直……请听清楚,连续三个钟头一直盯着白色表盘和那根转着圆圈嘀嗒跑着的指针……就这样……我就是这样度过这一天的。我一心等待着,等待着……热带癫狂症患者就是这样的,干什么都是毫无意义,像一头畜生,混混沌沌的,带着一股子疯狂的、不拐弯的顽固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