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4/20页)

“我不再向您描绘这几小时的情形了……这是无法描绘的……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可能经历过这一切却还没……没有发疯……而在三点二十二分……我知道得很准确,因为当时我看了看钟……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我跳了起来……像饿虎扑食似的跳了起来,一步跳过去打开了门……门外一个中国小男孩怯生生地递给我一张叠着的字条。当我贪婪地把字条从他手里夺过来时,他立即就走开了。

“我打开字条,想看一遍……但是不行……眼前都是红色的圆圈……您想想这种痛苦……我终于,终于得到了她的回话……可是字母却在跳动、舞蹈……我把头放在水里浸了浸……才觉得好了一点……我重新拿起字条读着:

“‘晚了!但请在家等着。也许,我还要叫您。’

“没有签名。纸条揉得很皱,是从一本什么旧的表格上撕下来的……字体是匆忙用铅笔涂写的,歪歪斜斜,不像正常的,但看得出本来是一种很自信的笔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字条使我如此吃惊……这几行字里面有某种恐惧,有某种秘密,好像是边跑边写的,是在窗沿上或在马车里……这神秘的字条给人一种无法描述的凛冽悚惧之感……我终究……终究还是幸福的……她给我写了回话,我还不应该死,她允许我帮助她……也许……我能够……啊,我立即充满了无法实现的希望和理想……我成百上千次地反复读着这纸团,吻着它……仔细地看,寻找着什么被遗忘、被忽略的话语……我的幻想更加大胆,更加离奇。这是一种癫狂性的白日梦……一种麻木状态,混混沌沌的,但同时又很紧张,既像在打盹儿,又像是清醒的,也不知这状态延续了一刻钟还是几小时……

“我忽然一惊……似乎有人在敲门?我屏住呼吸……一分钟,两分钟,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又是轻微的、像耗子似的窸窣声,很轻、然而很急的敲门声……我跳了起来——我的头很晕——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孩,她使唤的男孩,就是那个被我打破过嘴巴的男孩……他那黝黑的脸色发灰,惊恐的眼神道出了不幸。我立即非常惊慌……

“‘出……出了什么事?”我艰难地说了一句。

“‘Come quickly!(5)’他回答了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我飞快地下了楼,他跟在我后面……下面已停着一辆小马车,我们坐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我又问他。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咬紧了牙齿。他浑身都在发抖……我又问了一遍,但他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再揍他一下,但是……他对她那种狗似的忠诚感动了我……我就不再问了……马车在热闹的大街上跑得如此之快,行人都骂着闪避到路边。我们驶过了欧洲人住宅区,顺着河岸驶入下城,并冲进了嘈杂拥挤的华人住宅区……最后我们拐进一条偏远而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座矮屋前面……小屋又脏又矮,仿佛匍匐在地面上,前面是一个小铺子,里面点着油灯……鸦片烟馆、妓院、贼巢和窝藏赃物的地窖密窟就是偷偷地混在这类店铺中间的。男孩急促地敲门……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从门缝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问个没完没了……我忍不住,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推开了门……一个中国老太婆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男孩跟着我走了进去。他领着我走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打开了另一道门……进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屋里有一股烧酒味和凝血的腥味……从里面传出了呻吟声……我摸索着走了过去……”

话音又中断了。接着又说了起来——但已不只是在说,而是在呜咽哭诉了。

“我……我摸着路……在那儿……那儿,那张肮脏的草垫上……躺着一个人……痛得直抽搐……那就是她……

“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的眼睛对黑暗还不适应……我摸到了她的手……滚烫的……像炭火似的,她在发烧,烧得厉害……我一阵痉挛,立刻明白了一切……她避开我跑到这儿来了……听凭随便遇到的一个脏老太婆……把自己给糟蹋了……仅仅因为怕把事情张扬出去……她情愿让一个巫婆毁掉自己,也不愿意信赖我……只是因为我这个疯子……不肯宽容她的骄傲,没有立即帮助她……因为她怕我甚于怕死……

“我大声叫他们点灯……小男孩跳了起来,那可憎的老太婆颤巍巍地端来了一盏熏得发黑的煤油灯。我勉强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一把掐住这老妖婆的喉咙……他们把灯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落在受尽折磨的身体上面……忽然……忽然我身上那种痴呆、暴怒和情欲的可鄙枷锁统统一扫而光……现在我就只是医生,救护者,有学问有知识的人……我忘记了自己……我的意识清醒明睿,同可怕的威胁展开搏斗……那赤裸的身体,我曾在梦中贪求过的身体,现在摸起来只不过像……唉,这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一个物体,一个器官……我并不觉得这是她,我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正在同死亡搏斗的生命,一个在致命的痛苦中挣扎的人……她的血,她神圣的热血在我手上流,但我既不觉得激动,也不觉得恐惧……我仅仅是一个医生……我见到的只是痛苦,我还看到……还看到事情全都弄糟了,只有奇迹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被一只鲁莽的罪恶的手糟蹋了,她的血几乎流尽了……而在这个臭烘烘的洞穴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止血……连一点干净水都没有……我所接触的一切东西都是肮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