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5/20页)

“‘必须马上去医院。’我说。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病人就痉挛着,吃力地抬起了身子。

“‘不……不……宁愿死……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知道……回家……回家!……’

“我懂了……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秘密,为自己的荣誉而搏斗……不是为了生命……于是我服从了。男孩拿来了担架……我们把她抬到担架上……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不停地打着寒颤……我们仿佛是抬着一具尸体趁黑回到了家里。我们把莫名其妙、惊惶不安的仆人们支开了,像贼似的潜入了她的房间……关上了门……然后……然后……开始了一场搏斗,同死亡进行的长时间的搏斗……”

突然有一只手痉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因为惊吓和疼痛差一点叫了起来。他把脸凑到我跟前,于是我见到一排龇露出来的白牙齿和在月光反照下忽隐忽现的眼镜片,像两只巨大无比的猫眼睛。而他已经不是在讲,而是在发狂似的愤怒地大叫:

“您知道吗,您,一个局外人,坐在甲板躺椅上,作为世上一个轻松的旅游者,您可知道,人要死了是什么意思?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场面,您见过身体怎样痉挛,发青的指甲怎样在空中抓挠,喉咙在怎样呼噜呼噜地喘气,每个肢体怎样挣扎,每个指头怎样同那个可怕的东西搏斗,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怎样流露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吗?而您这位逍遥自在的旅游者,您在这儿议论有责任帮助别人,您可曾有过这种经历?作为医生,我倒是常看到这些……而这是作为病例,作为某种客观事实……可以这么说,我见过并且研究过——但亲身经受这一切却只有一次……只有那时,在那天夜里我感同身受地和她一起死去……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她流血不止,发着高烧。我坐在那儿,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要为她止血,解除高烧。我眼看着她被一点点地烧干,我想挡住死神,可死神一步步地逼近,我却无力把它从床边赶跑。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作为一个医生,通晓医治百病的良方,肩负着救死扶伤的责任,正如您的高见,但他却一筹莫展地坐在垂危者身边,完全无能为力……只知道一点,只知道一个可怕的真实,那就是无法挽救了……尽管我心碎欲裂……眼看着那可爱的身体止不住地流血,遭受折磨,数着那时而加快时而中断的脉搏,感到它在你的手指下渐渐地消逝……作为一个医生却不知所措,毫无……只能坐着,一会儿像教堂里面干瘪的老太婆那样祈祷上苍,一会儿又举起拳头威吓那个可怜的上帝,可你明明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您明白这点吗?明白吗?……我……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怎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没有死去……怎么还可能做到第二天早上又从睡眠中醒来、刷牙、结领带……在经历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之后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感觉到这个呼吸着的生命是第一个我如此费力挽救的人,用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挽救的人,而这人却从我身边滑脱,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她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快地滑走了,而我焦急的脑子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拉住她……

“还有一点使我加倍地痛苦,还有就是……当我坐在她的床边时——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给她用了吗啡。我看着她,她青灰的两颊烧得火烫,躺在那里——是的,当我这么坐着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极端紧张地注视着我……这是那个男孩蹲坐在地板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在他极度谦卑的目光里看到……不,我无法向您形容……那种恳求,那种感激,就在这时他向我伸出了双手,似乎是在恳求我挽救她的生命……您要明白——是向我,向我伸出了手,像恳求上帝似的……恳求我,我这个束手无策的软弱者……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而我在这儿的用处就和在地板上爬的一只蚂蚁一样……啊,这目光使我多么难受……这种对于我医术狂热而盲目的信任……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踢他一脚,他使我感到如此痛苦……然而我同时也感到,对她的共同的爱和那个秘密又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了……他像一只潜伏的野兽,阴郁地缩作一团紧坐在我背后……只要我说一个字,他就跳起身来,没有一点声音地光脚跑去把我所要的东西拿来,充满期待地颤抖着把要用的东西送给我,似乎缓解和得救都在此一举……我知道,为了抢救她,他不惜切开自己的血管……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对于人们就有这样的威力,可是我……我却没有力量帮助她少流一滴血……啊,这一夜,这可怕的没有尽头的生死搏斗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