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的沦亡(第9/12页)

突然间,刚刚还是温暖、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平静,冰冷、空荡荡的,阴森森的,不再听到心房的颤动声和血的流动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缄默、不可理解的虚无中,他的胸膛像一具棺材一样,空荡荡,黑洞洞。

这种梦幻是如此强烈,这种迷惘又是如此强烈,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左胸,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啊,谢天谢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还有东西在跳动,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不过好像在击打空气一样,空洞洞,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他本人分离开来。再没有钻心的疼痛了,再没有回忆来折磨他的神经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这是怎么啦?”老人在想,“刚才还折磨我那么厉害,刚才里面还热得难忍,刚才每条神经还在痉挛。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在一个石窟里一样,他仔细地谛听着体内的动静,是不是里面原有的东西不再动了?潺潺声,窸窣声,响动声,跳动声,是那么遥远,完了,全完了——他谛听,谛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感觉不到折磨,也没有什么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这里面像一棵被烧焦的枯树的树洞,黑糊糊的,空荡荡的。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或是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死去。血在体内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体在他下面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热手去触摸他。

老人仔细地倾听着。可是,他听不到从湖面上传进房间来的教堂的钟声,他也没有发觉暮色临近,夜已降临,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凝视着的只是黑暗,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他谛听的只是虚无,他内心中的虚无,犹如他凝视、谛听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和欢叫声,灯亮了,从门缝里射出了一缕白光。老人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不要让她们发现我躺在这里,盘问我。于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干吗让她们知道我在发病,这与她们有何相干?

其实,这母女二人根本就没来找他。她们显得匆匆忙忙,晚饭的锣声已敲过第三遍了。她们正在换装,从敞开的门里听得到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她们在开抽屉;现在她们把戒指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听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动声。与此同时,她们谈笑风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鼓。起初,两人在谈论和讥笑这三个男人和她们在这次郊游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插话,闲聊。后来,话题突然转向了他。

“爸爸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感到诧异的是直到现在这样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么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提起这件事,立刻惹得她满心的不高兴。“可能在楼下等着呢,还不是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份法兰克福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你以为他会在这里观赏湖光山色?他今天中午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里。他要我们今天就动身。”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这又是艾琳娜的声音。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社交活动他没法适应,他不愿意和这几位先生交往,也许他自己觉得跟人家不配。成天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敞着领口,真丢人……你应当说说他,注重点儿仪表,他还是听你的话的。今天上午……你看见他对上尉的那副样子了吗?当时,我真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是啊!妈妈……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想问你……爸爸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呢……真把我吓坏了。”

“哼,有什么,还不是坏脾气……也许是因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为咱们老是讲法语……反正,别人高兴,他就看不惯。你真的没注意到:咱们跳舞的时候,他站在门旁就像个躲在树后面的杀人凶手一样……要走!马上就得离开这里!他想怎么就怎么……要是他不喜欢这里,那就不要扫我们的兴……我才不去理他这种脾气呢。随他便好了,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谈话中断了。大概是母女两人在谈话中已经收拾完毕。是这样,门打开了,她们走出了房间,关上开关,灯光熄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颗在胸内冲击和撕扯的心一动不动了,它一定是坏了,没有什么会使它颤动了。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人平静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坐在妻子和女儿中间,像个陌生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