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12/13页)
真的,毫无疑问,他是冲我来的,现在我可以不再怀疑了,因为我已经确切地感觉到,身旁的一条胳膊在轻轻地触动我,藏着一只手的衣袖在一寸一寸地靠近我,这大概是准备拥挤的人群在第一波涌动时对我的上衣和背心中间部位快速动手。本来我现在可以用一个小小的动作保护自己,只消转向一侧或把衣扣扣上就确保无虞了;但奇怪的是,我已经完全像被催眠了似的,每块肌肉、每一条神经像是冻僵了一样。就在我激动地等待当儿,我飞快地思考,我钱包里有多少钱,就在我想到我的钱包当儿,我感到我胸前的钱包依然还在,平稳且温暖;每当人们想到它时,那每颗牙齿、每个脚趾、每根神经就会立刻变得敏感起来。钱包暂时还在老地方,我准备好了,他可以动手,无须顾虑重重。奇怪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要他动手还是不要他动手。我的情感混乱至极,仿佛分成了两半。因为一方面我希望他放开我,这是为他好;另一方面我心怀紧张怕得要死,就像牙医用钻牙机触动病牙最痛部位时一样,我期待他的技艺,我期待他决定性的出击。但他好像要惩罚我的好奇心似的,不慌不忙,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他又停顿下来,靠紧了我,他谨慎地一寸一寸贴近我;尽管我的思想完全都在关注这种挤迫式的接触,这同时我的另一个思想却完全清清楚楚听到从拍卖台上那边传来不断升码的报价声:“三千七百五十……没有人出价了?三千七百六十……三千七百七十……七百八十……再没有人出价了?再没有人出价了?”随后槌子落了下来。在这成功的一击之后,人群又一次开始松动,就在这一刹那我感到一股波浪朝我涌来。这不是真的触动,而是有点像是一条蛇在爬行,一股滑过身体的哈气,是那么轻,那么快,如果不是我全部的好奇心都处在戒备的状态的话,那我绝对感觉不到;像被偶然刮起的阵风翻起了我的上衣似的,我感觉到,仿佛一只鸟从身边飞过似的轻柔……
我从未想到的蓦然间发生了:我自己的一只手被从下面撞了一下,我在我的上衣下面抓住了一只陌生人的手。我从没有想到过这样一种自卫。这是我的肌肉的一种出人意料的反射动作。出于纯躯体上的自卫本能,我的手机械般地握紧了它。这真可怕,令我自己感到惊讶和害怕的是我的手掌抓住了一只陌生的、冰冷的和颤抖的手,不,这决不是我的所愿!我无法去描述这一秒钟。突然间抓住一个陌生人的一只冰冷然而却是有生命的手,吓得我发呆变傻。他由于害怕同样变得软瘫。正如我没有力量,没有勇气松开他的手一样,他也没有胆量,没有勇气把手挣脱回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在上面做作般地在叫喊。我还一直抓住那只陌生的、冰冷发颤的小偷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还一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会想到,这儿,处于两个人之间,仅只是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绷紧了的神经在进行这场无名的战役。“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数字一直是在急遽的上升,“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终于,这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我又能呼吸了。我半公开那只陌生人的手。它立即抽了回去并在黄色大衣的衣袖里消失不见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的报价声还在继续,继续下去;我俩还一直靠得很近,充满神秘行动的一对共谋犯,两个人都因同样的经历而变得瘫痪了。我还一直觉得他的身体紧挨着我,暖暖的,现在当人群的激动松弛下来时,我发僵的双膝开始颤抖起来,我好像感觉到,这种抖动传到了他的双膝。“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越攀越高,而我们还一直站着不动。这支恐怖的冰冷的铁环把我俩连在一起。终于我找到了一种力量,至少是转过头来朝东望去。这同一瞬间,他朝我看来,我直视他的目光。行行好,行行好!别告发我!泪水汪汪的小眼睛像似在乞求,他的被挤压的灵魂中的全部恐惧,所有生物固有的原始恐惧,都从他那圆圆的瞳仁涌出,他的小胡子在惊恐中颤抖。我清楚地看到只是那双睁大的眼睛,那张面孔在极度惊恐的表情中消失得见不到了。此前我从没有,以后也没有见到一个人会是这样。我感到无比的羞愧,这个人竟如此奴隶般的、狗一般地望向我,好像我握有生杀予夺大权似的。他的这种目光使我感到自己卑贱,我窘迫地把目光又重新移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