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4/23页)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像这个陌生人那样强烈地、用一种强烈过分而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儿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儿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但还比不上他这时的圣洁,这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在这张脸上,恰像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恶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年轻、柔媚而俊美的人,现在竟像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像我起床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安宁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像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像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驶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像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便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而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做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像一股激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