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2/23页)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像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做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力气。

‘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无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从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英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年就会变成一堆尸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得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蹋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像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像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手腕上……我懵懵懂懂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像是忽然喑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轻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