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1/23页)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的门墙,头上只有极少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呆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醉醺醺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像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叫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心灰意冷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时,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沉闷,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都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昵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们坐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浑身水淋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经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噼啪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