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0/23页)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的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虑焦急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的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像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气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像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像雕塑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像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像这样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厌倦、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里,独对着这个像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因为我内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做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我也许会整个夜晚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就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息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迅猛,我不由自主地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撑开了手中的伞,但狂风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噼噼啪啪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瞬间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像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琪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像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动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流淌,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像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做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