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7/23页)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像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沉闷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庸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喧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越望越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到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光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嬉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捷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者指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提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讲着许多快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相信,这种欢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做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显出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像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务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异:‘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石灰,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像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像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战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嘹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片刻,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簌簌,清晰可闻。突然,他像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做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颤,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像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疲倦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抖,脸色苍白,像个筋疲力尽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发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起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