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9/23页)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机,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我飞奔下楼找到管门的人,告诉他我要搭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必须赶快准备:我打铃唤来使女,让她帮我收拾行李——时间确是很紧迫了。我们像上阵似的慌慌忙忙,将衣裳杂物胡乱塞进皮箱,这当儿,我暗自梦想着怎样给他一场惊喜:我将他送上火车,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当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别时,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车去,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着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阵欢快兴奋的晕眩,好几次一边拿着衣裳扔进皮箱,一边失声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神经错乱了。脚夫进来搬取行李,我瞪眼望着,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时间很紧迫,我估计已经是七点钟了,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是的,我安慰自己说,我现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陪着他一同走,不论多久多远,完全听凭于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到账房结算账目。旅馆经理将钱找还给我,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姐,我刚才假称身体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来探望。我觉得眼前发黑了。我这时不需要她来看我,每一秒钟的耽搁都意味着无法弥补的损失,可是,又不得不顾及礼貌,至少得要站着跟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她劝我说,‘你准是发热了。’倒也可能真是这样,因为,我的脉搏急促,两边太阳穴不住地跳动,像是擂鼓,一阵阵只感到眼前青影乱晃,仿佛就要晕倒。可是,我竭力撑持着表示感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关心来得不是时候,我真想一脚踢开她。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恋恋不舍一再纠缠,她掏出古龙香水,还硬要亲手替我抹揉太阳穴;我却在计算着每一分钟,急切地挂念着那个人,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摆脱这种教人受罪的体贴。我越是焦急不安,却越是使她担心,到后来她差不多想要将我拖进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还在左说右劝——,我望了一眼前厅里的挂钟:只差两分钟就到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走。马上,我像是无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开了我的表姐:‘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当时的惊愕,对那些大为诧异的旅馆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气冲出门外来到街上,径直赶往车站。脚夫还在车站外面守着行李等候,我远远望见他慌张地向我打着手势,便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我不顾命地奔向栅栏口,守栅栏的却不放我过去:我忘了买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请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车蠕蠕开动了;我全身抖索,隔着栅栏张望,只盼着还能从一个车窗口再见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视、一次挥手,可是,火车渐渐加快,我再也无法认出那张脸来了。一节节车厢飞驰而逝,一分钟后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冉冉浓烟,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缓缓升腾。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要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惊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