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21/23页)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的背后,使劲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目光昏乱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钟,活像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用力推醒,眼里还是灰雾茫茫烟幛重重。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张着嘴,兴致勃勃地仰看着我,喃喃地说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运了……我马上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只看出他已赌得如醉如痴了,我看出这个神经错乱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世界。可是,他这种疯魔状态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为着迷,我竟不由自主地应答着他,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一直凑近我的耳朵,不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就是那位留着雪白的颊须、背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我现在回回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我昨天犯了个错误……不该在他走了以后还要赌下去……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照旧是回回得彩……我现在老跟着他……现在……’

“正说着话,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当儿,管台子的扯着嗓子嚷了一声:‘Faites votre jeu!’(19)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长着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神态从容地拿起了一个金币,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来,一齐押在第四门上。马上,我眼前这双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门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像是遇着了什么奇迹。您也许以为,他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整个儿忘掉我了,我早已从他的生活里坠落了、消逝了、隐没了,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国将军,望着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还不曾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是,您试想想我那时的心情:为了这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如一只苍蝇,不值得他懒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那阵愤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涌起来。我用力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而带命令口吻地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许下的誓愿吧,不守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神情惶惑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像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颤抖着。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是后来,又慢慢儿变得少气乏力了,像是碰到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个俄国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又从我的手里,也从他自己的手里滑脱了;平轮连连旋转,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约,忘了一分钟以前向我说过的话。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攫取着渐渐消融的那堆钱,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熠熠闪光,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他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人。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有力。‘立刻站起身来!马上走!……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头来瞪着我,脸上不再有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两眼灼灼如焚,嘴唇忿忿战栗。‘别搅扰我!’他向我吼道。‘走开些!你给我带来了晦气。你在这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你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你走远一点吧!’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这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