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22/23页)

“‘我给你带来了晦气?’我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周围的人纷纷骚动,他却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喏……拿去,这是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可该让我安静啦!’

“他嚷得那么凶,完全像是着了魔,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私议,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的许多人也纷纷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得自己像被剥掉衣裳赤身裸体地站在这许多人面前……

“‘Silence,Madame,sil vous plait!’(20)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像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住我的脸,忽然……当我羞愧难当地避开眼时……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姐,她丧魂落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着一只手,像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椅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体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肉体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像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悄隐退,我们肉体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去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此起彼伏犹如风雨交加,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头上血脉急涌,像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到我的儿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驶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我的隐秘。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上蒙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黏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踅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或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到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像是对待一个病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敬爱有加,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抛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