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2/32页)

旅游者,海洋:每当想到马德拉斯,我总会同时回忆起黎明时刻散步到那城市又长又宽的海滩上去的情景。日出时,人们在海里清洗他们养的牛。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平坦的湿沙滩闪着红黄两色;肋骨清晰可见、臀部骨瘦如柴的带角的牛站在它们模糊的倒影上;然后白昼的炙热开始降临。

不到五年之后,我又来到马德拉斯待了几天。当时刚举行过邦议员选举(我倒不是为此而来),我抵达那天,林地大饭店里的气氛就像是殖民地刚选出独立后执政党时那样。汽车,音乐,新衣服,当天的政坛英雄——你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抵达时群众格外兴奋。林地大饭店的露天舞台或剧场也张灯结彩,仿佛要举行嘉年华活动。

印度已经独立二十年了,却还有这种殖民时代的庆祝方式。在我初识南方的婆罗门文化之后,这又让我首度见到了南方的反抗:南方对北方的反抗,非婆罗门对婆罗门的反抗,黑色种族对白色种族的反抗,达罗毗荼人对雅利安人的反抗。这场反抗运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我在一九六二年所接触到的婆罗门世界已经受到冲击。

一九六七年赢得邦选举的政党是“达罗毗荼进步联盟”(简称DMK)。这个政党有深远的根基,它有自己的先知及从政领袖,也就是在该党中相当于甘地和尼赫鲁的人物,而这些人的生涯也奇妙地跟印度主流独立运动领袖的生涯如出一辙。在那之前,我几乎未曾听人提过他们,也几乎完全不知道其运动的强大力量。他们在一九六七年取得了胜利,即表示不到五年前蜜糖带领我认识的那个文化——那个在我看来完整、神秘而古老的文化——已经溃败了。

蜜糖维持他素来的婆罗门作风,对发生的这些事满不在乎。他仍然住在迈拉波的父母亲家里,仍然到那间古老寺庙祭拜,仍然一副心满意足模样干着他一直干的公司文员职务。

时隔五年,他的友情依然殷切如昔。他还是像我所记得的那样忧郁,内心深处还在唠叨着什么。或许,他这时变得有点更加沉默寡言了。我想我们并没有谈到政治。在他父母亲家楼上的房间里,我们倒是谈到了几本他最近产生兴趣的泰米尔语预言书。他告诉我,这些是古老的书籍,现在邦政府将它们重印出版,一共好几册。

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对预言书产生兴趣,不知道是因为想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是只是想读读那些书。这里有一份暧昧:他显然对那些书很着迷,但同时又似乎要我保持戒心,告诉我解读那些圣书的祭司常常要价很高。

他也读别的书。这些就在他房间里,他把它们拿了出来:英国的柔情浪漫小说,只是打发时间的——他这么说,仿佛书的内容对他并不重要,仿佛在他的孤寂中只要能够看书、有个消遣就好。

如今,二十多年后,我又来到马德拉斯。这一次,同样未出自刻意安排,我抵达时又正巧碰上政治活动期间。这里即将举行另一次邦级选举。各政党的广告牌、标志及政党领袖的画像到处可见。有些海报非常大,犹如马德拉斯的电影广告牌,这倒是恰如其分,因为自从原先的达罗毗荼政党分裂后,达罗毗荼运动所推出的领导人物就都是泰米尔电影明星。广告牌中所画的政治人物都有一副南方电影明星那种圆胖的脸形,甚至大家都知道是黑肤色的人也变得脸颊红润:领袖的画像应当如此。

在画像中,过去十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担任邦长的那位电影明星——由于他刚过世,才会有这次邦级选举——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白色皮毛小帽。无论从影或从政,墨镜和小帽是他不变的行头。他曾经是著名的特技演员,像是本地版的埃罗尔·弗林③,在影迷心目中,他几乎是个神。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当一位统治者和明星,而不是处理政府事务。据说,他死的时候有一万八千件公文等着他批阅。他做过的事包括废除马德拉斯市政府,因此现在马德拉斯一团糟,到处垃圾堆积如山。仿佛这般情境——这种违背古老洁净观念的做法——也是南方反抗的一部分。

过去泰米尔纳德的殖民地抗争政治遵循了殖民地的发展模式:偷窃、耗损、停滞、言辞、古老悲情的不断撩拨。那些悲情倒不是虚构出来的。泰米尔纳德的人民尚未背离、摒弃原先的达罗毗荼抗争运动:这次选举对垒的一方是从DMK分裂出来的几个派系,另一方是剩下来的DMK本身。

一九六七年的赢家DMK这回又获胜了。在我抵达几天后,到处都是该党的黑红两色旗子——黑色代表种姓反抗,红色代表革命。在载客摩托三轮车上,在自行车上,这面旗子飘扬着,庆祝选战胜利。有时候,人们从小型客车打开的车窗伸出手去把旗子高举在车外,举起的手象征旭日的光芒,即选票上代表DMK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