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3/32页)

一天深夜,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查寻蜜糖的名字。我找到一个跟他名字相似的人名,但地址已经变更。我拨了电话过去。接听的人操泰米尔语,起先对我一概不理,完全不想了解我所说的话。后来,那个人对我的英语有所适应后,开始说起英语,而且用词遣字颇像公司职员,简短准确。他说,蜜糖睡了;此时此刻不得打扰他;他已经“就寝”;他一向在九点“就寝”。他几点起床?五点。我留下我的名字。

翌日我收到蜜糖的留言。我打电话过去,接听的是个女人,过一会儿蜜糖接了电话。他听来像生病了。我问他年纪多大,我告诉他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年龄。

他说:“六十四,不太年轻了。”

“那么,我们在克什米尔碰面时,你是三十七岁?”

“那时我是年轻人,跟你一样。”

目前,他由拉格哈文夫妇照料。前晚在电话中跟我交谈的是拉格哈文先生,今天早上接电话的则是拉格哈文太太。电话是他们的,装在楼上他们住的地方,蜜糖住在楼下,现在他爬楼梯很吃力。他已经从“服务工作”中退休。他母亲过世了,父亲也走了。他已搬出当年我跟他在其中见面的那间双亲的房子。他搬离了迈拉波。他现在住在拉格哈文夫妇屋子中的一间小公寓里。他要我立刻前往。他告诉我地址,然后说——我觉得奇怪——“每个人都知道我住的地方。”他口气中带着几分急迫的意味。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想他病得很严重。

他在屋外等我,出租车一停下来,他就向我跑步过来,并且直呼我的名字——这时我正要走进别人家的大门。他穿着一件黄色背心,缠着腰布。他看来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高。在喜马拉雅山时,他的皮肤被山上太阳晒得黝黑;现在,他看来比较苍白。他表情中的忧郁跟他的病容融合在一起,脸上肌肉及裸露的肩膀呈现松弛状,看得出他是无力爬楼梯了。

他领我穿过正确的大门,这里进去才是他公寓所属的那栋房子。公寓位于一楼,我们就从庭院小道直接走进他的客厅。他说:“起居睡觉”。意思是说这房间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他的卧室。“附有浴室。”他用手指了一下,但并未带我过去瞧。另外还有一间厨房,以及他当作神坛使用的房间。这是他要告诉我的大新闻:他的神坛。他在他的公寓里搭设了一间自己的神坛。这里供奉了三位最重要的神祇,即智慧之神、力量之神和钱财之神。

“来,我带你去看看。脱掉鞋子吧。”

最后那项要求既客气也坚定,并无通常人们说这话时口气中所带有的羞怯——那种口气意味着如果你不想脱鞋也无所谓。不过,他心中最在意的是我们的友谊:他主动请我参观他的神坛乃是友谊的表示。

我脱掉鞋子,站在饰着花环的无法辨识的黑色神像前面。

我随着他观看。对于我缺乏宗教信仰一事,他一向能够谅解容忍。然后,他带我到他用来当作厨房的那个房间。他刻意把头往下垂,让原已松垮的肩膀更往下沉了一点。他笑着说:“请不要写到我的厨房。”他知道厨房不干净,他这么说。但是,这里没有自来水,厨房里所用的水全得用水壶取来。现在,他要搬动装满的水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做了几个动作,让我明白他的身体连一些简单的事都力不从心了。如果搬动重物,他便会生病,因此他无法保持厨房的干净。这间厨房很脏,窗子上方的铁丝网及窗子正下方的台架都沾满了灰尘和油污。他说,他现在自己照顾自己,能省的东西都省了。有个女孩会来替他打扫。不过(虽然他没这么说)作为一个婆罗门,他不能让那女孩进入厨房。

他现在六十四岁了。他正在把物品省掉。在前房,也就是公寓里起居睡觉两用的主要房间里,他有几样杂乱堆在一角的小家具,他准备把那些家具弄走。他用不着那些东西了。

“我要的是简单的房间。”

我问他为什么没结婚。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怎么回答呢?我就是无意结婚。”

当我问起神坛以及他为何想到那主意时,他给我的也是同样的回答。他说他就是那么想到的。

我记得他在一九六七年时对预言书的兴趣。我问起他这件事。他如今还有那股兴趣吗?另外,我还想知道那股兴趣是如何产生的。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这类事情是你的问题。我能怎么回答?”他就那样兴起了阅读预言书的愿望。有件事我倒是看准了:那种想探索预言书的愿望如今已消失了。